将星敛红妆

时值仲春，上京城的夜晚却仍裹着一层料峭寒意。

李府后宅的主院“锦瑟院”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花哔剥碎裂的微响。

云凛——如今的上京府从六品司仓参军李珩之妻苏婉。

正坐在窗边，就着烛光缝补一件男子常服。

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动作流畅精准，每一针的落点、每一线的间距，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规整。

不像是在做女红，倒像是在……绘制军事布防图。

她微微蹙着眉，不是因这活计繁琐，而是指尖传来的布料触感，让她有些恍惚。

这是云州进贡的软缎，质地坚韧，透气耐磨，本是极好的军中内衣料子，如今却裁成了文人常服。

三年了。

她放下针线，抬手揉了揉眉心。

指尖有薄茧，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即使用了许多法子，也未能完全消去。

就像她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无论怎样用“苏婉”这个身份去遮掩，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比如，她坐姿永远挺拔如松。

比如，她听到突然的响动时，眼神会瞬间锐利如鹰。

比如，她此刻看着跳跃的烛火，脑子里下意识计算的，是今夜巡城卫换防的时辰和路线。

“夫人”贴身侍女挽翠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

“时辰不早了，大人……还没回府。”

苏婉回过神来，眼中那点锐利瞬间敛去，化作一片沉静的温柔。

“知道了，许是衙署事务繁忙，让小厨房温着醒酒汤。”

挽翠应了声，欲言又止。

“怎么了？”

苏婉抬眼，她目光平静，却自有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挽翠犹豫了一下，小声道。

“奴婢方才去前院取月例，听门房的小厮嘀咕，说大人傍晚时分就离了衙署，像是……像是往玉京湖画舫那边去了……”玉京湖画舫，上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才子佳人，风流荟萃，亦是官员们私下交际应酬之所。

苏婉捻着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淡淡道：“许是同僚宴饮，不必大惊小怪。”

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

挽翠看了看夫人沉静如水的侧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夫人总是这样，温婉得近乎没有脾气。

可不知为何，挽翠有时会觉得，夫人那平静的眼眸深处，藏着一种让她不敢首视的东西，像冰封的火山。

又坐了片刻，苏婉终于补好了最后一道裂缝，利落地咬断线头。

她拿起衣服看了看，补丁处针脚细密整齐，几乎看不出痕迹。

“收起来吧。”

她将衣服递给挽翠。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男子略带醉意的说笑声和丫鬟们惊慌的请安声。

是李珩回来了。

苏婉起身，理了理裙摆，迎了出去。

李珩被两个小厮搀扶着，步履有些虚浮，一身酒气混合着浓郁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新锦袍，衬得面如冠玉，只是眼底带着纵情声色后的疲惫与亢奋。

他看到站在廊下的苏婉，眯了眯眼，推开小厮，踉跄着走上前。

“夫人……还没歇息？”

他口齿有些含糊，带着酒后的热气的呼吸喷在苏婉脸上。

苏婉微微侧身，避开那股令人不适的气息，伸手虚扶住他：“官人饮酒了？

妾身己备好醒酒汤。”

李珩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力道有些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欲。

三年官场浸淫，昔日那个清贫却尚有几分真性情的探花郎，早己被磨砺得面目全非。

“今日……今日与几位同僚小酌，甚是畅快！”

他挥了挥手，语调扬高，“婉儿，你可知，为夫近日或许又要升迁了！

哈哈！”

苏婉不动声色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依旧温软：“那真是喜事，恭喜官人。”

“喜事！

自然是喜事！”

李珩得意地笑着，目光落在苏婉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说起来，婉儿，明日安国公府设宴，你……好生打扮打扮，莫要再穿得如此素净，平白坠了为夫的颜面。”

安国公府？

苏婉心中微微一沉。

安国公是当今圣上的心腹，权势煊赫，但其风评……她曾在某些机密军报中见过与之相关的模糊记载，并非良善之辈。

李珩何时与安国公府走得这般近了？

她还未答话，李珩忽然凑近她，压低了声音，酒气混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还有，席间少说话，莫要像上次在陈大人家那般，竟能说出‘紫羌部扰边非癣疥之疾，当以雷霆手段震慑’这等迂阔之论！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军国大事？

平白惹人笑话！”

苏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那是半月前，陈侍郎家宴饮，席间有人谈论西北边患，言语间多有轻慢。

她一时未能忍住，脱口而出。

事后李珩便己斥责过她，没想到今日醉酒仍念念不忘。

她闭了闭眼，将胸腔间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顺从：“妾身知错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李珩对她的柔顺似乎颇为满意，松开了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这才乖。

去，把醒酒汤端来。”

苏婉转身去小厨房端汤，背影窈窕，步履平稳。

李珩看着她消失在门帘后，脸上的醉意和笑容淡去了几分，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他这个妻子，容貌身段皆是上乘，性情也温婉柔顺，持家有道，挑不出错处。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看不透她。

有时她一个无意识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会让他莫名感到一种压力，一种……自惭形秽的错觉。

真是荒谬。

他甩甩头，定是自己想多了。

一个父母双亡、靠着远房叔父接济才读了几本书的孤女，能有什么深不可测的？

他摸了摸袖中一件硬物，嘴角又勾起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

明日安国公府的宴会，才是他飞黄腾达的关键一步。

至于苏婉……带她去，不过是个装点门面的花瓶罢了。

苏婉端着醒酒汤回来时，李珩己歪在榻上，似是睡着了。

她轻轻放下汤碗，目光扫过他微敞的衣襟。

一点鲜艳的、不属于府中任何胭脂水粉颜色的唇脂印，赫然印在他雪白的中衣领口上。

像一道惊雷，无声地劈落在苏婉心湖。

她端着空托盘的指尖，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