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江决不招安下一句

暮色西合，鄄城县衙后堂那扇半旧的榆木门扉，“吱呀”一声，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污浊勉强关在了外面。

雨水先是淅淅沥沥，随即就连成了线，哗啦啦地敲打着院中的青石板，溅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寒意顺着门缝、窗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缠绕在膝头，久驱不散。

宋江蜷坐在一张硬木交椅上，身子微微佝偻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半旧的青绿官袍里去。

他面前摆着一只粗陶酒碗，碗里是浑浊的村酿，酒气辛辣，却压不住心底那股一阵阵翻涌上来的冰凉。

他伸出手，想去端那酒碗，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只好又缩了回来，重重按在膝盖上。

指关节处，依稀还残留着午后公堂之上，那惊心触目的黏腻感——不是雨水，是血，是秦老伯喷溅出来的，尚且温热的血。

秦老伯是县衙里的老书吏，一辈子谨小慎微，笔墨为生，待人再和气不过。

就因为不肯附和县尊大人草菅人命，在今日审理一桩寻常田土纠纷时，多了一句嘴，点破了苦主那份关键契据上的破绽，便被扣上了个“勾结刁民、扰乱公堂”的罪名。

那姓赵的县尊，平日里道貌岸然，此刻为了维护他那徇私枉法的妻弟，竟如此狠毒。

根本不容秦老伯分辩，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一句“藐视朝廷法度，其心可诛”，两旁如狼似虎的衙役便抢圆了水火棍，照着年老体衰的秦老伯没头没脑地打下去。

宋江就站在堂下，身为押司，他本该维持秩序，记录案卷。

可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只是站着，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木桩。

他看着秦老伯起初还能哀告，声音凄厉，很快便只剩下闷哼，最后，一棍子正敲在后脑上，那声音戛然而止。

血，红得刺眼，就那么从花白的头发里汩汩地涌出来，漫过冰冷的方砖地，一首流到他的靴子前。

他记得赵县尊那时投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和警告，仿佛在说：“宋押司，看清了？

这便是忤逆上官的下场。”

“嗬……”宋江喉咙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猛地端起酒碗，将大半碗烈酒灌了下去。

酒液烧灼着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却点不起半点暖意，反而勾起了更深的寒。

这就是他自幼苦读圣贤书，所求的“忠君报国”？

这就是他宋江，谨守“孝义黑三郎”之名，处处与人为善，想要辅佐的“朝廷法度”？

忠的什么君？

报的什么国？

这君，这国，分明只姓赵！

是赵县尊的赵，是那远在汴梁深宫中，只顾自己享乐，任由爪牙遍布天下、吸食民脂民膏的赵官家的赵！

何曾有过半分，为这天下姓“宋”的百姓着想？

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混着酒意，在他胸腹间横冲首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雨势更急，风吹得窗纸噗啦啦作响，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旋即一声炸雷，震得窗棂都在颤抖。

借着那转瞬即逝的光亮，他瞥见院墙根下积水中，似有几片被打落的树叶，污浊不堪，随波翻滚，像极了今日公堂之上，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角落书案那铺开的一张素笺上。

几步抢过去，抓起一支秃笔，也顾不上蘸墨多少，便凭着胸中那股几乎要炸裂开的愤懑，龙飞凤舞地划了下去：“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笔锋凌厉，字字如刀刻。

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抱负，也曾想做个治世能臣，如今却在这鄄城县衙，受这等窝囊气，看这等肮脏事！

这难道就是“忍受”的结果？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最后两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尤其是“敢笑黄巢不丈夫”七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黄巢，那是前朝搅动天下、杀人如麻的反贼头子！

他宋江，平日最重名声，讲究的便是“忠义”二字，此刻竟以黄巢自比，而且……敢笑其不丈夫！

这是何等狂悖！

何等大逆不道！

写罢，他将笔狠狠掷于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青筋暴起。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他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

雷声滚滚而去，余音未绝，却似乎夹杂了些别的声响。

不是风雨声，更像是……院门外，有刻意放轻，却又因泥泞而显得滞重的脚步声。

宋江心头一凛，醉意醒了大半。

这等天气，深夜时分，谁会来他这冷清押司的住处？

他屏住呼吸，悄步移到门后，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雨幕如织，夜色浓得化不开。

但就在方才闪电亮起的一刹那，他分明看见，自家那扇简陋的院门外，影影绰绰立着三条黑影！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身形魁梧，腰间似乎……都陪这家伙！

三人并未叩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边缘流下，形成三道冰冷的水帘。

那是谁？

官府的爪牙，来拿他这首反诗的逆贼？

还是……江湖上的朋友？

他宋江仗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名号“及时雨”在江湖上确也有些声响。

可这般时辰，这般阵仗……无数念头在宋江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胸膛。

方才写诗时的那股狂气，此刻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惊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

他缓缓退回到书案前，盯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特别是“黄巢”二字，眼神复杂变幻。

良久，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将那纸笺揉碎，毁掉这足以诛灭九族的证据。

指尖触到微湿的纸张，却停住了。

揉碎了它，就能当今日公堂上的惨剧未曾发生吗？

就能让秦老伯的血白流吗？

就能让这天下，不再是赵家的天下吗？

不能。

今夜，这鄄城县的宋押司，怕是当真要死了。

而另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甚至恐惧的宋公明，正随着这窗外的风雨声，随着那三个神秘黑影的到来，在这电闪雷鸣之夜，挣扎着，要从他这副皮囊里破茧而出。

他猛地将那张素笺抓起，并未撕碎，而是仔细叠好，塞入了贴身的衣袋之中。

随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转身走向房门，手，坚定地握住了门闩。

雨，更大了。

风嚎叫着，卷着雨水，疯狂拍打着世间万物。

门，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