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师的手在抖。粉扑擦过我额头。留下一条汗湿的印子。门被撞开。
酒店那个圆脸服务员冲进来。脸白得像纸。“康、康小姐……”她喘着粗气。
“外面……外面说……”我对着镜子。仔细把左边有点歪的珍珠耳钉扶正。“说什么？
”我的声音很平。平得连我自己都意外。服务员咽了口唾沫。眼睛不敢看我。
“说……说新郎……跟人跑了！”粉扑“啪”地掉在地上。化妆师倒吸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我弯腰。捡起那个沾了点灰的粉扑。递还给她。“继续。”我说。声音还是平的。
镜子里的我。婚纱雪白。脸上妆容精致。只差最后一点口红。化妆师的手抖得更厉害。
“康小姐……外面……”“我说，继续。”我抬眼。从镜子里看着她。“涂口红。
”鲜红的膏体。一点点覆盖原本的唇色。饱满。艳丽。像刚刚淬过血。外面隐约的喧闹声。
海浪一样拍打着门板。越来越响。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是我妈。
她精心盘好的头发散了一半。脸上精致的妆糊了。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指尖冰凉。
抖得不成样子。“绵绵！绵绵！出事了！陈浩……陈浩他……”她说不下去。大口喘气。
眼泪混着眼线黑水往下淌。“他跟林晓晓跑了！那个杀千刀的！还有林晓晓那个小贱人！
他们从后门跑了！有人看见了！”她嚎啕起来。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他们怎么能这么干！
在你婚礼上！这是要你的命啊！我的绵绵……”我轻轻抽出手臂。拿起梳妆台上的定型喷雾。
把我妈散下来的那绺头发小心地别回去。固定好。“妈。”我抽了张纸巾。
擦掉她脸上花掉的妆。“口红还没涂好。”我妈的哭声卡在喉咙里。瞪大眼睛看我。
像不认识我。“绵绵……你……你说什么？”“我说。”我重新转向镜子。拿起那管口红。
旋出最后一截。稳稳地涂上唇峰。“口红还没涂好。”“弄好了。”化妆师的声音发飘。
像踩在棉花上。“康小姐……您看……”我抿了抿唇。对着镜子。左右偏了偏头。很好。
完美无缺。我站起身。巨大的裙摆铺开。像一片凝固的浪。“走吧。”我说。
拉开化妆间的门。外面鼎沸的人声。像烧开的滚水。瞬间泼了进来。整个宴会厅。
乱成了一锅粥。我爸妈这边的亲戚。陈浩那边的亲戚。朋友。同事。领导。全都挤在一起。
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震惊、同情、看好戏的兴奋。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
“听说了吗？新郎跟伴娘跑了！”“我的天！真的假的？这也太……”“千真万确！
酒店保安追出去都没影了！”“啧啧啧，这新娘子……真可怜……”“可怜什么呀？
你没看网上说？那伴娘是她最好的闺蜜！”“造孽哦……这婚还结不结了？”“结？跟谁结？
新郎都没了！”“那女的……叫林晓晓吧？看着挺清纯的，
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走过铺着红毯的长长通道。走向舞台。
两边的人像摩西分海一样。自动让开一条路。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几百双眼睛。
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震惊。探究。怜悯。还有藏不住的猎奇。舞台上方。
巨大的LED屏幕。还循环播放着我和陈浩的婚纱照。照片里。他搂着我的腰。低头看我。
笑得深情款款。我穿着现在身上这件婚纱。依偎着他。一脸幸福。背景音乐。
还在不识相地放着《今天你要嫁给我》。甜得发腻。我站到舞台中央。聚光灯打下来。
有点刺眼。台下。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等我哭。等我闹。等我崩溃。
等我像一个标准的、被抛弃的新娘那样。撕心裂肺。我拿起司仪掉在台上的无线麦克风。
拍了拍。“喂？”音响里传出巨大的回音。震得人耳朵发麻。台下的人。集体抖了一下。
“各位。”我开口。声音透过音响传出去。很稳。甚至有点过于平静。
“感谢大家今天抽空过来。”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新郎。”我指了指屏幕上陈浩放大的笑脸。“还有我的伴娘。
”“他们可能。”我想了想。选了个词。“有更重要的事。”“临时决定。”“先走一步。
”台下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轻了。几百号人。像被集体点了哑穴。“但是。
”我提高了点音量。“酒席已经订了。”“菜也上了。”“钱也花了。”“大家来都来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是我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的。“别浪费。”“吃好。
”“喝好。”“就当……”我环视全场。“庆祝我恢复单身。”我把麦克风放下。转身。
提着沉重的裙摆。沿着长长的红毯。一步一步。往回走。身后。
是长达十几秒的真空般的死寂。然后。“轰”的一声。巨大的喧哗。议论。难以置信的惊呼。
彻底炸开。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冰水。我没回头。高跟鞋踩在红毯上。闷闷的响。一下。
又一下。稳得很。两个月前。陈浩找到我。在我租的小公寓楼下。蹲在花坛边。像个流浪狗。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见我。猛地站起来。差点摔倒。“绵绵……”他声音哑得厉害。
带着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冲过来想抓我的手。被我躲开。
“林晓晓那个贱人！”他咬牙切齿。眼睛通红。“她骗了我！她就是个疯子！
”“她根本不爱我！她就是嫉妒你！想抢你的东西！”“她把我的钱都卷跑了！
跟别的男人跑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绵绵，我后悔了！
我肠子都悔青了！”“我爱的只有你！从头到尾只有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水泥地。挺硬的。周围下班回家的人。好奇地看过来。
指指点点。我低头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四年。分手时痛得像被活剐的男人。此刻。
卑微地跪在我脚下。哭得像个傻逼。心里。居然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有点想笑。“哦。
”我说。“知道了。”他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充满希望地看着我。
“绵绵……你……”“还有事吗？”我打断他。“没事我上楼了。”“哦对了。
”我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他的名字。“陈浩”。“我们早就互删了。”我提醒他。
“以后别来这儿。”“也别找我。”“挺烦的。”说完。我绕过他。刷卡。进单元门。
把他绝望的嚎哭。关在了外面。陈浩没放弃。像个幽灵。阴魂不散。在我公司楼下。
在我常去的咖啡店。在我报的瑜伽班门口。堵我。求我。下跪。痛哭流涕。送花。
送我以前提过舍不得买的包。写血书。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估计是扎手指头写的。
花样百出。他以前追我。都没这么用心。我通通无视。当他是空气。该干嘛干嘛。
直到那天。下班。暴雨。我没带伞。在写字楼门口等雨停。他又来了。淋得像个落汤鸡。
手里死死攥着一把伞。崭新的。没拆封。他冲过来。把伞塞给我。自己站在瓢泼大雨里。
头发黏在额头上。衣服湿透。贴在身上。狼狈不堪。“绵绵……”他冻得嘴唇发紫。
牙齿打颤。
不是人……”“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雨很大。
砸在地上。噼啪作响。楼里透出的灯光。把他脸上的水照得发亮。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心里那个早就熄灭的角落。似乎被这场冰冷的雨。又浇了一下。
微微地。冒了点烟。“好啊。”我说。声音不大。但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异常清晰。
陈浩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不敢相信。“绵绵……你……你说什么？”“我说。
”我撑开他塞给我的那把新伞。劣质的塑料味。有点刺鼻。“好啊。”“我们结婚吧。
”陈浩狂喜。像中了几个亿的彩票。他冲过来。想抱我。被我手里的伞柄。轻轻抵住胸口。
隔开了。“不过。”我补充。“婚礼要快。”“下个月。”“来得及吗？”陈浩一愣。
随即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来得及！绝对来得及！”“绵绵！你终于肯原谅我了！
我……”“伴娘。”我打断他。“我定。”“行行行！都听你的！你说谁就谁！
” 他忙不迭地答应。“林晓晓。”我吐出这个名字。陈浩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
像被谁按了暂停键。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他张着嘴。呆在原地。像个傻子。“怎么？
”我挑眉。“不行？”“不……不是……”他结巴起来。眼神慌乱地躲闪。
“她……她……”“她不是你的真爱吗？”我笑了笑。往前走。高跟鞋踩在积水里。
溅起小小的水花。“正好。”“请她来。”“亲眼看着你娶我。”我撑伞走进雨幕。没回头。
“多有意思。”林晓晓接到我电话时。声音甜得发腻。“绵绵！天啊！真是你！好久不见！
”“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恭喜！”“新郎是谁呀？快告诉我！”“陈浩。”我说。
电话那头。死寂。大概沉默了五秒。才传来她极力掩饰却依旧变调的声音。“陈……陈浩？
”“哪个陈浩？”“就你睡过的那个。”我说得很直接。“我们和好了。”“下个月婚礼。
”“想请你当伴娘。”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几乎能想象。电话那头。
林晓晓那张精致的脸。是如何扭曲的。“绵绵……”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带着一种荒谬的腔调。“你……你开玩笑的吧？”“我跟陈浩……”“都过去了。
”我截断她。“他现在爱的是我。”“死心塌地。”“婚礼，来吗？”我加了一句。
“伴娘礼服挺贵的。”“Vera Wang。”“我送你。”电话里。只有她压抑的。
急促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个字。“……好。”婚礼筹备。
鸡飞狗跳。陈浩鞍前马后。跑酒店。盯菜单。试礼服。选婚戒。事无巨细。尽心尽力。
脸上时刻挂着那种劫后余生的、讨好的笑。只是每次看到我。眼神深处。
总有一丝藏不住的惊疑。和恐惧。像在揣测我平静表面下。到底埋着什么。
林晓晓也“尽心尽力”。顶着伴娘的头衔。频繁出入。帮我选婚纱。挑首饰。布置新房。
每次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水味浓得能熏死蚊子。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
黏在陈浩身上。陈浩呢？只要林晓晓在。他就浑身不自在。像椅子上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眼神躲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倒水洒一桌子。递东西差点砸脚。蠢态百出。林晓晓就笑。
笑得花枝乱颤。“哎呀，陈浩，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毛毛躁躁的？”“绵绵，你可得多管管他！
”语气亲昵。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熟稔。陈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看我。
只闷头做事。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有一次。试完伴娘服。林晓晓拉着我的手。
被我轻轻抽开了一脸“真诚”的担忧。“绵绵，你真的想好了吗？
”“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陈浩他……”她欲言又止。
瞟了一眼远处正在跟婚庆核对流程的陈浩。压低声音。
“他以前……对感情……好像没那么坚定……”“你忘了？”她凑近一点。
红唇几乎贴到我耳朵。“他当初……怎么跟我说的？”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
带着她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甜香。“他说……”她故意拉长调子。“他最爱的是我。
”“跟你在一起。”“只是……习惯。”“还有。”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
轻轻点了点我的肩膀。像在施舍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睡在我床上的时候。
”“可从来没提过你。”我看着她。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写满恶毒和得意的脸。
突然就笑了。很轻的一声。“哦。”我说。“那又怎么样？”林晓晓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现在要娶的。”我抬手。抚平她肩膀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动作轻柔。“是我。”“不是你。”“林晓晓。”我凑近她。盯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伴娘服。”“记得按时来拿。”“挺贵的。
”“别浪费。”婚礼前一天。彩排。在酒店宴会厅。走流程。司仪唾沫横飞。
讲着千篇一律的煽情台词。灯光。音乐。鲜花拱门。一切都像模像样。陈浩站在我对面。
按照流程。该他给我戴戒指了。他拿起那枚闪亮的钻戒。手抖得厉害。
半天也没套进我的手指。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舞台侧边飘。
林晓晓穿着紧身的小礼服。斜倚在那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像带着钩子。
“新郎！专心点！”司仪半开玩笑地提醒。“戒指都拿不稳啦？太激动了？
”台下的工作人员哄笑。陈浩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回神。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
终于把戒指套上了。冰凉的金属触感。硌着皮肤。彩排结束。大家陆续散了。
我去化妆间拿落下的包。走到门口。听到里面压抑的争吵声。是陈浩。和林晓晓。
“……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我警告你！
别乱来！明天……”“明天？”林晓晓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刻毒的嘲讽。
“明天你就要娶她了！”“陈浩！你忘了你当初跪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求我别走的样子了？！
”“你说你爱的是我！永远是我！”“你现在装什么深情？！
”“我……我那是……”陈浩语塞。声音发虚。“那是过去了！我现在爱的是绵绵！
我要娶她！”“娶她？”林晓晓冷笑。像毒蛇吐信。“你确定？”“你跟她说了吗？
”“说你跟我睡了多少次？”“说你是怎么在我床上骂她死板无趣？”“说你当初跟她分手，
就是因为她不肯让你碰？！”“闭嘴！”陈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崩溃的嘶哑。接着。
是拉扯的声音。还有林晓晓一声短促的惊呼。“你放开我！”“陈浩！你现在怕了？！
”“我告诉你！晚了！”“你不让我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明天……”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明天走着瞧！
”“林晓晓！你疯了！”陈浩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你到底要什么？！”“要什么？
”林晓晓笑了。笑声像玻璃刮过铁皮。“我要你。”“现在。”“跟我走。”里面一片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