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嵇姥第一章 八岁，夏我叫陈默，名字里带着“沉默”，
仿佛预示着我将与这个村庄里喧嚣的秘密格格不入。我的故乡，卧在山坳里，名叫槐荫村。
村口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枝叶虬结，像一把巨大的、不祥的伞，罩着进村的唯一通路。
八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那天傍晚，我偷跑到村后的小河边摸鱼，忘了时间。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
对岸的树林深处，阴影开始蠕动。我心下一慌，丢了手里串鱼的草绳，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跑。刚跑过村尾那间最破败的土坯房，
一条从暗巷里窜出的野狗拦住了我的去路。它瘦骨嶙峋，龇着牙，涎水从嘴角滴落，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我吓得腿肚子转筋，动弹不得，眼看着那畜生后腿蹬地就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土坯房里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烧火棍。
她嘴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叫声，动作却异常敏捷，一棍子狠狠砸在野狗身旁的土地上，
激起一阵尘土。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了。我惊魂未定，
看着救我的人。是傻婆。傻婆是村里人对她的称呼，没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没人在乎。
她总是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头发乱糟糟地结成一绺一绺，
脸上布满皱纹和污垢。孩子们怕她，大人们厌弃她，说她疯疯癫癫，不祥。
据说她有过两个孩子，都没养活，男人也死得早，从那以后，她就“傻”了。但此刻，
她在我眼里一点也不可怕。她走到我面前，那双藏在乱发后的眼睛看向我，没有疯癫，
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纯净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她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又指了指村子的方向，意思是让我快回家。我嗫嚅着说了声“谢谢傻婆”，转身跑开了。
跑出很远，回头看去，她还站在那片暮色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着她那摇摇欲坠的破屋。
就是那天晚上，我在饭桌上第一次听到了“迦嵇姥”这个名字。晚饭是稀粥和咸菜。
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跳跃，映出父亲疲惫的脸。我因为白天的惊吓和傻婆的搭救，
心里揣着事，忍不住问：“爹，傻婆……她为啥一个人住那儿？她不怕吗？
”母亲立刻紧张地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啥！吃饭！”父亲放下碗，叹了口气，
压低声音说：“默娃子，以后天黑少往外跑，尤其别靠近后山和傻婆家那片。”“为啥？
”我好奇心更盛。父亲犹豫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带着诅咒。
“因为……有‘迦嵇姥’。”那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连桌上的煤油灯焰都似乎晃动了一下。“迦嵇姥是啥？”“是个怪物，”父亲的声音更低了，
“长得像人，但能飞。专在晚上出来，抓人吃……”他顿了顿，
似乎在斟酌怎么跟一个八岁的孩子描述那种恐怖，“它抓人的时候，不用绳子不用网，
就用它的爪子，从人的眼窝子里，‘噗嗤’一下扣进去，直接抓住里面的骨头，把人提溜走！
飞得可快了，嗖一下就没影儿了。”我吓得手里的筷子差点掉桌上，
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可怕的画面，眼眶一阵幻痛。“那……那要是没被抓走呢？”我颤声问。
“没抓走？”父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脊背发凉，“眼窝子被掏烂了，人也活不成，
就算侥幸活了，那对招子也肯定废了，成了瞎子。”母亲在一旁念了声佛号，
催促道：“别说了，别吓着孩子。”但那恐怖的种子已经在我心里种下。我猛地想起了傻婆，
想起了她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以及皱纹间……那双完好无损，甚至有些清亮的眼睛。
“爹，”我声音发颤，“傻婆……她是不是被……”父亲猛地抬头，严厉地打断我：“闭嘴！
不许提她！她是不祥之人！迦嵇姥找上她一次没带走，是她命硬，克死了自家人，
现在瘟神都不收！离她远点！”我不敢再问，但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傻婆被迦嵇姥袭击过？她活下来了，眼睛也没瞎？这怎么可能？按照父亲的说法，
被迦嵘姥爪子扣过眼窝，绝无幸理。从那以后，“迦嵘姥”成了槐荫村夜晚的代名词。
大人们用它来吓唬哭闹的孩子：“再哭！再哭就把迦嵘姥招来了！
”孩子们则在天黑后绝不敢出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和窗纸能挡住那飞天遁地的怪物。而我，对傻婆的恐惧，
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取代。有感激，有好奇，还有一丝隐隐的同情。
我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朝她扔石子，骂她“疯婆子”。偶尔在村口遇见，
我会偷偷塞给她一个从家里带出来的红薯或馒头。她从不道谢，只是默默收下，
有时会用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看我一眼，那眼神浑浊，却又像藏着很多东西。第二章 十二岁，
阴影四年过去，我十二岁了。对迦嵇姥的恐惧，已经像呼吸一样，成了槐荫村生活的一部分。
这四年里，村里又失踪了两个人。一个是嗜赌如命、经常夜不归宿的王老五，
另一个是外村嫁过来不久、据说有些不守妇道的小媳妇。每次有人失踪，
村里都会掀起一阵恐慌的波澜。白天，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兴奋；晚上，则是一片死寂，连狗吠声都稀少了许多。
村正陈老栓会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沿着村子和后山交界处撒上香灰，
贴上符纸——那是从几十里外一个据说很灵验的道观里求来的。符纸是黄裱纸，
用朱砂画着扭曲的图案，像字又像画，透着一股邪气。它们被贴在村口的槐树上，
贴在每户人家的门楣上，在夜风中哗啦啦作响，像无数双鬼手在拍打。关于失踪的人，
村里流传着统一的说法：他们触怒了山神，或者行了不端之事，被迦嵇姥抓去吃了，
是罪有应得。这种说法带着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残忍，仿佛将受害者打上“有罪”的烙印，
就能让活着的人感到一丝安全。
我曾偷偷问过村里见识最广、在镇上读过几年私塾的远房叔公：“叔公，迦嵇姥到底是个啥？
书上有没有写？”叔公当时正在晒草药，闻言手一顿，浑浊的老眼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才把我拉到角落里，哑着嗓子说：“默娃子，有些东西，书上没有。
那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脏东西’！非人非鬼，是靠怨气和秽气活的。咱们村啊，风水不好，
背阴，容易聚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听我爷爷说，早清年间，
那里是个乱葬岗，埋过不少横死的人。怨气不散，年头久了，就养出这种怪物。它怕阳气，
怕正经东西，所以白天不敢出来。专挑那些……嗯……运势低的，或者心术不正的下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那傻婆，当年就是运势最低的时候，刚没了孩子，
男人也死了，怨气缠身，所以才被盯上。她能活下来……嘿，邪门得很。”叔公的话，
非但没解开我的疑惑，反而让迦嵇姥和傻婆的身上，笼罩了更浓的迷雾。一个秋日的下午，
放学后，我因为贪玩，又耽搁到天色擦黑。想起迦嵇姥的传说，心里发毛，抄了近路，
从村后的打谷场往回跑。打谷场旁边就是傻婆住的那片区域，附近还有几间废弃的仓房。
就在我跑过一间仓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里面似乎有动静。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
凑到仓房破旧的木板墙缝隙间，朝里望去。仓房里没有点灯，
只有微弱的天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我看到傻婆在里面！她背对着我，跪在地上，
面前似乎摆着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前后摇晃，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模糊，
像是一种古老的、不成调的歌谣，又像是痛苦的呓语。她在干什么？祭拜？发疯？
我屏住呼吸，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囡囡……不怕……娘在……”“……痛……好痛……”“……走……快走……”然后，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恐惧：“……迦嵇姥……眼睛……眼睛！
”她猛地回过头，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光线，我依然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满是泪水，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疯狂。
她不是在看任何具体的东西，她的视线穿透了仓房的墙壁，投向了某个虚无的、恐怖的存在。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里，一路跑回家，心脏跳得像要炸开。那天晚上，
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总是梦见傻婆那双流泪的、疯狂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