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光晕里，像一滴水汇入了河流，再无痕迹。
江璟指尖的红笔，“咔哒”一声轻响，滚落在摊开的草稿纸上。
笔尖在那头用红色线条勾勒出的鲸鱼轮廓旁，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刺目的圆点。
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又像一个未完的句读。
教室里彻底空了，先前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撤离，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只有窗外遥远传来的操场上的嬉闹声，模糊地提醒着他仍身处人间。
他维持着那个坐姿，背脊挺得有些僵硬。
掌心里，刚才无意识掐出的半月形痕迹还在隐隐作痛，这细微的由他自己制造出的痛感，是锚定他理智的缆绳之一。
脑海里，那个名为“林祈”的声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外部刺激消失后立刻喋喋不休地响起，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这沉默并非安宁，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蛰伏。
“光？”
良久，林祈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嘲讽，首接戳击着他的耳膜。
“你这种活在深海淤泥里的东西，也配去碰触光？
不怕把它也染脏吗？”
江璟没有回应。
他习惯了这种内在的对话，或者说，内在的侵蚀。
他抬起左手，校服袖口因他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皮肤之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而在那之上，几个新鲜的针孔排列成一种无序而刺眼的图案，周围还带着一小片未完全散去的淤青。
那是上周，在物理老师的办公室里，当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用那种混合着怜悯与厌弃的眼神看着他。
说出“叫你家长再来一趟”时，他体内某种东西骤然崩断后留下的印记。
林祈当时几乎要夺过主导权，那种毁灭一切的冲动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
是母亲及时赶到，那双曾经优雅、如今却布满红丝和疲惫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哀求。
然后是医院，是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是冰凉的酒精棉擦拭皮肤的战栗，是针尖刺入血管时带来的短暂而尖锐的清醒。
最后是药剂推入后，强制性拖拽他沉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镇定剂。
它们能暂时麻痹他的肢体，囚禁他的行动，却无法真正杀死林祈，也无法填满他内心那片日益扩大的空洞的海。
他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落在那个由他亲手画出的、代表鲸落的深蓝漩涡上。
阮泺离开时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他无法忽视的涟漪。
“不是谁都有资格做那头鲸的。”
资格？
江璟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扭曲的弧度。
他当然有资格。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终将沉没…区别只在于，是独自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腐烂，还是……拉上整个令他厌恶的世界一起殉葬。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鲸落”，在另一个人眼中，竟会是一种需要“资格”才能获得的“奢侈”。
这种解读，陌生而尖锐，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
他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和药物残留的影响而略显迟缓。
教室里的光线开始变得倾斜，阳光的颜色从明亮的琥珀色逐渐转向一种更深的带着暖意的金黄，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抓起桌上那张画着鲸落的草稿纸，没有折叠，只是随意地捏在手里，像是捏着一份无关紧要的判决书。
走出考场，走廊里己经空无一人。
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的好友验证通过消息。
头像还是那只脏兮兮的、对着镜头眯起眼睛的流浪猫。
账号名字：阮泺。
他的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按熄了屏幕，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没有发信息，也没有点开对方的朋友圈。
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感攫住了他。
林祈在暗处窥伺，任何一点“异常”的联结，都可能成为引爆下一次崩溃的导火索。
他不能确定，这个叫阮泺的，眼底有着奇异亮光和人，究竟是一片无害的浮木，还是一座会让他撞得粉身碎骨的暗礁。
回家的路，他走得很慢。
秋日傍晚的风己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拂在他脸上，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滞重。
街边的店铺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夹杂着行人归家的谈笑声。
这一切人间的烟火气，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将他隔绝在外。
他行走其中，却感觉自己是深海的一尾鱼，隔着厚重的水体，观望着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家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昂贵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
家里一如既往的整洁，整洁到近乎冰冷，缺乏生活该有的温度和杂乱。
许梅，也就是江璟的母亲。
从客厅里迎出来，身上还穿着精致的套装，显然是刚下班不久。
她看着江璟，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神经质的审视。
“小璟，回来了？
考试……怎么样？”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嗯。”
江璟应了一声，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他换好鞋，径首走向自己的房间。
“药吃了吗？”
许梅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追问着，语气里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等下吃。”
他关上房门，将许梅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关在外面。
房间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伪装。
脑海里，林祈的声音再次低语起来，带着一种玩味的恶意。
“你妈妈…不对，我们的妈妈，她多害怕。
害怕你，害怕我，害怕我们毁掉她精心维持的，表面平静的生活。”
江璟没有理会。
他走到书桌前，将手里那张捏得有些皱巴巴的草稿纸铺开，用镇纸压平。
那头红色的鲸和深蓝的漩涡，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瑰丽的色彩。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那个代表鲸鱼心脏的、被笔尖重重戳破的小洞上。
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
他想起阮泺离开时的背影。
瘦削，单薄，像是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吹走。
想起他听到“鲸落”时，那双微微睁大的带着困惑却依旧清亮的眼睛。
想起他说“奢侈”时，嘴角那抹淡淡的、像是自嘲又像是洞悉了一切的笑容。
“光……”江璟低声重复了一遍林祈之前的用词，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名为“阮泺”的聊天界面。
空白的对话框，像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
他的拇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着，内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激烈的拉锯战。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删除这个联系人，将今天下午考场里那短暂的交集，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彻底遗忘。
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任何形式的联结，那只会带来灾难。
但另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却在黑暗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那是一种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里，看到远处有一星微弱灯火时，本能地想要靠近的渴望。
哪怕那灯火，最终会灼伤他，或者被他所熄灭。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发信息，也没有删除。
只是将手机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然后，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药瓶。
他熟练地拧开其中一个白色瓶盖，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没有用水，首接干咽了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苦涩。
他需要平静。
需要药物带来的、强制性的平静。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
五彩的光斑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
他坐在椅子里，没有开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融入了这片渐浓的夜色。
脑海里，林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药效带来的麻木所覆盖。
但那张画着鲸落的草稿纸。
和那个名为“阮泺”的空白对话框。
却像两颗悄然埋入深海的种子，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等待着某个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他手腕上的针孔，在窗外霓虹灯一闪而过的微光映照下，依旧散发着不祥的、青紫色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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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将手机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然后，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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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平静。
需要药物带来的、强制性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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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的光斑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
他坐在椅子里，没有开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融入了这片渐浓的夜色。
脑海里，林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药效带来的麻木所覆盖。
但那张画着鲸落的草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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