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那场大雪,下了整整三日。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簌簌落下,
无声地覆盖了朱雀大街每一寸青石板路,将这座千年帝都装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街边的槐树枝桠被积雪压弯了腰,偶尔有耐寒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震落一树琼花。
尽管天寒地冻,长安百姓的热情却丝毫不减。从明德门到承天门,
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孩童骑在父亲的肩头,妇人踮着脚尖,
老者被搀扶着站在高处,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望向城门方向。“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远处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马蹄声,
先是零星几点,继而连成一片,如同战鼓擂响。紧接着,
一面绣着“沈”字的玄色大纛出现在城门洞中,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我端坐在心爱的墨龙驹上,身披那件跟随我征战多年的玄铁重甲。甲片上凝结的冰霜,
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墨龙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步伐沉稳而坚定,
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寒气无孔不入,透过冰冷的金属甲片,
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但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寒冷。毕竟,这身象征杀伐与功勋的铠甲,
陪伴我的时间,远超过那些放在将军府衣柜深处、落满灰尘的华美宫装。“沈将军!
是沈将军回来了!”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大梁万岁!沈将军威武!
”欢呼声如同浪潮般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长安城的天空。
有百姓将准备好的花瓣抛向空中,那些脆弱的花瓣在寒风中打了个旋,便混着雪花一同落下,
为这支凯旋的队伍铺就了一条别样的道路。我微微颔首,
目光扫过那些激动得满面通红的面庞。他们是如此真诚地为我欢呼,
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可不知为何,这份炽热的荣耀感,却无法温暖我冰冷的心。
铠甲很沉,压得肩膀生疼。但彼时的我尚不知,这世间最沉的,从来不是有形之物,
而是人心。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那座巍峨耸立的皇城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我知道,
他一定在那里,在紫宸殿中,等待着我的凯旋。萧煜。这个名字在我心中轻轻滚过,
带来一丝微弱的悸动,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队伍缓缓前行,终于来到了皇城脚下。
我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亲兵赵锋。这个跟了我五年的汉子脸上有一道新添的伤疤,
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让他原本憨厚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将军,
您的腿...”赵锋担忧地看着我的左膝。那里,旧伤在寒冷的天气中隐隐作痛,
让我下马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无妨。”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深吸一口气,
我抬步踏上通往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每一步,左膝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但我挺直了背脊,
步伐稳健,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踏进紫宸殿,仿佛瞬间从凛冬跨入暖春。
殿内暖炉烧得极旺,甜腻的龙涎香气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鼻尖,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与殿外的冰天雪地、万民欢呼相比,这里安静得只剩下衣料的摩擦和轻微的环佩叮当声。
殿内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纷纷侧目。那些目光复杂难辨——有钦佩,有嫉妒,有审视,
也有不屑。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御座前方。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照出我一身戎装的倒影。
我单膝跪地,冰冷的触感即便隔着护膝也能清晰传来。我挺直背脊,
如同在军中汇报军情一般,声音平稳,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沙哑:“臣沈清漪,奉旨北征,
历时一载,幸不辱命。此役,斩敌三万七千余,俘获北狄亲王以下官吏一百三十三人,
缴获粮草辎重无数。北狄王已遣使携国书,愿割让漠北三城,岁岁朝贡,乞求和平。
”每一个字,都浸染着边关的风沙和将士的鲜血。我的眼角余光,
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下首的那个位置。太子萧煜。他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常服,衬得面如冠玉。
他姿容闲适地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拇指上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
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我,但那种眼神,
我太熟悉了——那不是看一个刚刚为他萧家天下浴血奋战的臣子,
更不是看一个与他有十年情谊的“故人”,
而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呈上来的、沾着血污的战利品,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他似乎从未认真看过我。无论我是得胜归来,接受万民朝拜,还是重伤濒死,
被军医从鬼门关拉回。在他眼里,我沈清漪,大概和一把好用的剑、一匹驯服的马,
并无本质区别。“沈爱卿辛苦了,”御座上,皇帝的声音传来,
带着帝王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嘉许,“你乃我大梁之柱石,国之干城。此番又立下不世之功,
朕心甚慰。赐御酒,另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东海明珠一斛。”“谢陛下隆恩。
”我依礼叩首,接过内侍躬身递来的金杯。杯中御酒澄澈,却辛辣无比,滚过喉咙,
落入胃中,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激起一阵寒意。我仰头一饮而尽,将空杯交还内侍。
我试图稳住身形起身,左膝却猛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
让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是三年前的旧伤了。为了从北狄细作的围困中救出萧煜,
我在腊月里刺骨的冰河中,潜伏了整整一夜。寒气入骨,从此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冷天气,
便疼得钻心。而这细微的晃动,却没有逃过某些人的眼睛。一声轻嗤,不大,却像一根针,
刺破了殿内虚伪的祥和。随即,萧煜那独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响起,
清晰地穿透了距离,精准地钻进我的耳朵:“沈将军到底是行伍之人,久经沙场,
这跪姿……倒是比宫里人更显恭顺扎实。只是……”他刻意顿了顿,
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的左膝,“将军这腿脚,似乎不甚利索?可是在北地受了风寒?
”席间立刻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窃笑。那些目光,或同情,或嘲讽,或幸灾乐祸,
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我垂着眼,死死握着拳,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旧茧里,用那更尖锐的疼痛,逼退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热意。他忘了。
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遗忘了那一年,在同样寒冷的冰河里,他是如何脸色苍白,浑身湿透,
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抓着我的手腕,声音因为恐惧和寒冷而颤抖,
对我说:“清漪……撑住……孤不能没有你……”那时,他眼底那份全然的依赖和惊惶,
曾让我这颗在战场上磨砺得冷硬的心,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不顾一切去保护一个人的柔软。
我曾天真地以为,我这一身戎装,满手血腥,在战场上为他,为大梁劈开一条血路,
终能换得他一丝真心看待,能捂热一颗看似冰冷的心。宴席终散,
我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通往东宫的那条长长的复道上。
雪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打在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从睫毛上滑落,模糊了视线。
复道两侧的红墙被积雪覆盖,失去了往日鲜艳的色彩,如同我此刻的心境,一片灰白。
我想问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是否还记得当年冰河中的生死与共?是否对我,
终究有那么一丝一毫,不同于其他臣子,
甚至不同于他东宫里那些精心豢养的金丝雀般的情愫?远远地,他来了。
披着华贵无比的玄狐大氅,身姿挺拔,在雪地上投下一道修长而孤冷的影子。
风雪似乎都为他让路,他步履从容,比这漫天飞雪更显寒意逼人。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
目光先是落在我肩甲上未化的雪,又扫过我被寒气浸得发青的脸,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
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波动,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不耐。“沈清漪。”他开口,
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比这腊月的风更刺骨,“你如今位高权重,更该谨守臣子的本分。
莫要再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平白……惹人笑话,也失了体统。”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他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忽然微微倾身,靠得极近,那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温热,却让我如坠冰窟。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字字诛心的音量,
清晰地说道:“你这种女人,满手血腥,只知打杀,浑身上下哪有半点闺阁女子的温婉?
这辈子,能远远看着孤,已是孤念在往日情分上的恩赐。”他轻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
“说到底,你只配——跪着给孤擦剑。”风雪声,心跳声,似乎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他冰冷刻骨的话语,
和我左膝上那阵撕心裂肺、几乎要让我跪倒的剧痛。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看着他直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那玄色大氅的下摆卷起细碎的雪沫,
决绝地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后,没有一丝迟疑。膝盖的旧伤疼得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口那片瞬间荒芜、再也捂不热的冰凉。原来,我沈清漪十年沙场浴血,
无数次九死一生,用命换来的赫赫战功和无上荣宠,在他太子萧煜的眼里,自始至终,
都只配做一个……擦剑的奴仆。那一刻的清醒,如同这殿外的风雪,冷得刺骨,
却也明白得彻底。我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直到浑身冰冷,几乎失去知觉,
才被寻来的赵锋找到。“将军!您怎么在这儿站着?这么大的雪,
您的腿……”赵锋急忙解下自己的披风想给我披上,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样,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扶着我,一步步走向宫门。每走一步,
左膝都传来刺骨的疼痛,但比起心口的寒意,这肉体的疼痛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回到将军府时,夜已深沉。府邸一如既往地冷清。老管家沈伯提着灯笼等在门口,
看到我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模样,心疼得直跺脚。“小姐,您这是何苦啊……”他哽咽着,
仍习惯用我未出阁时的称呼。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沐浴更衣后,
我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
将庭院中的假山、枯树都盖上了厚厚的白毯。房间里炭火烧得很旺,
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案几上,放着一把剑。那是萧煜十六岁生辰时,
我跑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兵器铺,才寻来的一块玄铁,又求了最好的铸剑师傅,
花了三个月时间打造而成。剑身流畅,锋利无比,我曾视若珍宝。如今看来,却是如此讽刺。
我伸手抚过冰凉的剑身,指尖传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冷颤。
“只配擦剑……”我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觉得无比可笑。十年。我从一个懵懂少女,
成长为威震一方的镇北将军。这十年间,我为他挡过明枪暗箭,为他平定边关战乱,
为他稳固太子之位殚精竭虑。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几乎每一道都与他有关。可最终,
只换来了这样一句评价。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不是放声痛哭,而是无声的泪流满面。
泪水滴落在剑身上,迅速凝结成冰。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我清醒。
够了,沈清漪。真的够了。为一个永远看不见你真心的人付出真心,
为一个永远觉得你理所应当的人拼尽全力,是这世间最愚蠢的事。我深吸一口气,
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既然我的真心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那我也不必再苦苦执着。这身戎装,这身武艺,这条性命,该为真正值得的人和事而活。
我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磨墨蘸笔。是时候,为自己谋划一条新的出路了。
1 雪夜诛心那夜从东宫回来,我便病倒了。或许是连日奔波劳顿,或许是雪夜寒风侵体,
又或许是……萧煜那几句诛心之言,彻底冻伤了我强撑多年的心脉。
我在将军府那间空旷冷清的卧房里,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日。高烧如野火燎原,
反复灼烧着我的意识。眼前光怪陆离,时而闪现边关血战的惨烈——箭矢呼啸,刀剑碰撞,
战友倒下的身影,
鲜血染红黄沙的刺目;时而是父亲临终前嘱我“忠君报国、光耀门楣”的殷切目光,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千钧;但最多的,
还是萧煜那双冷漠的、带着讥诮的桃花眼,和他那句如同梦魇般盘旋不去的“只配擦剑”。
有时,高烧的幻境又会变得格外温柔。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皇家猎场,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那时我还不是将军,
只是个跟着父亲进宫、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将门少女。
一只失控的猛虎突然冲破了护卫的防线,直扑向当时还是翩翩少年郎的萧煜。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几乎是本能地拔出随身短刃,
冲了上去……虽然后来知道那猛虎早已被做了手脚,并非全然野生,但那一刻,
他看向我的眼神,是真真切切的惊愕、感激,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清漪,
你没事吧?”少年太子扶住气喘吁吁、手臂被虎爪划伤的我,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关切。
那个瞬间,他眼底的暖意,曾让我怦然心动,以为那就是一生所向。可幻境终究是幻境,
很快便被更深的寒意取代。冰河刺骨的冷,他紧紧抓住我手腕的依赖,
与他如今轻描淡写的遗忘和嘲讽,交织在一起,形成最尖锐的讽刺,
撕扯着我本就脆弱的神志。意识模糊间,我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若真就此一病不起,
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拖着这满身伤疤,去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朝堂倾轧,
不用再怀抱那早已被践踏成泥的不切实际的妄想,更不用……亲眼见证他与别人的十里红妆。
“小姐,喝点参汤吧,您这样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了……”贴身侍女云袖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是我从边关带回来的孤女,性子沉静,此刻却也慌了神。我勉强睁开眼,
看到云袖红肿的双眼和沈伯担忧的面容,心中一阵涩然。将军府不能倒,沈家不能倒。
我若倒了,这些依靠我的人又当如何?靠着这股意念和顽强的底子,几天后,
高烧终于渐渐退去。虽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左膝的旧伤在病中更是疼得钻心,
但我总算能勉强倚着床头,喝下几口苦涩的药汁和温热的参汤。就在我精神稍济,
能靠着软枕坐起身时,两道消息几乎同时传来,像惊雷般炸响在沉寂的将军府。
一是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残余狄寇不甘失败,趁我主力回朝、边防相对空虚之际,
由几个漏网的部落头人集结残部,频繁骚扰边境城镇,烧杀抢掠,气焰嚣张,
已有数个村庄遭殃,边关告急。另一道,
从京中权贵圈子里悄然流传开的、尚未正式公布却已近乎人尽皆知的“喜讯”——太子萧煜,
不日将与丞相嫡女柳如烟定亲。据说皇后对这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柳家小姐十分中意,
已在宫中多次召见,赏赐丰厚。此事在贵族女眷的茶会诗社中已被传为美谈,
只待钦天监选定吉日,便可正式下诏。柳如烟。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
京城第一才女,素有“弱柳扶风”之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是那种被养在锦绣堆里、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贵花朵,
言行举止皆符合皇室对未来国母的一切想象。
是我这种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双手布满厚茧、连梳个复杂发髻都嫌麻烦的女将军,
永远也模仿不来的闺阁典范。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我出乎意料地平静。
心中那片因高烧而灼热的荒原,仿佛被一场冰冷的冬雨彻底浇透,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也好。这样也好。
他终于找到了配得上他太子身份、能母仪天下的女子。而我,
也该彻底斩断这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妄念了。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不顾老军医“旧伤未愈,
邪寒入体,需静养至少一月”的严厉劝阻,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下地。
双腿落地时一阵发软,几乎栽倒,幸得云袖及时扶住。“小姐!您这是何苦!
”云袖急得直掉眼泪。“替我更衣,备朝服。”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要进宫面圣。”我需要离开长安。迫切需要。这片繁华之地,
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哪怕马革裹尸,也好过留在这里,
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年痴恋,最终沦为全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好过在这里感受那无处不在的、关于太子良娣的议论和同情的目光。也许,
那片熟悉的黄沙朔风,才是我沈清漪真正的归宿,是我最后的尊严所在。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我。
他看着我苍白消瘦、几乎站立不稳、需要内侍暗中搀扶才能勉强维持仪态的模样,
目光在我明显不利索的左腿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略有迟疑:“爱卿,
你的身体……朕听闻你回府后就病倒了,边关军报虽急,但朕亦可派他人前往。”“陛下,
”我推开内侍的手,强提着一口气,跪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声音因虚弱而低哑,
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北狄猖狂,屠戮我大梁子民,
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臣身为镇北将军,守土有责,岂能因区区小伤,坐视不理?
且臣熟悉北境地形与狄寇习性,由臣前往,可最快平定乱局,减少将士伤亡。
恳请陛下准臣出征,必荡平寇患,扬我国威!”我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鎏金熏炉里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皇帝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我强装的镇定下隐藏的真实情绪。
他或许知道我与太子之间的纠葛,或许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但最终,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既如此……朕准奏。沈爱卿,
保重身体,朕在长安,等你凯旋。”“谢陛下!”我再次叩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空虚。离京那日,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幕布,
低低地压着整座城市,让人喘不过气。没有百姓夹道欢送,
只有零星几个官员在城门口例行公事地践行。我骑着墨龙驹,穿着一身半旧的戎装,
左膝用厚厚的绷带紧紧缠住,仍隐隐作痛。穿过依旧喧闹的街市,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小贩的叫卖声、茶馆里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隐约间,
能听到飘来的议论片段:“……听说了吗?太子殿下和柳小姐真是天作之合啊……”“是啊,
柳小姐那才情品貌,将来定是位贤德的国母……”“比起某些只会打打杀杀的……唉,
终究是云泥之别……”我勒住马缰,缓缓回头,
望了一眼那座在铅灰色天幕下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的宫城。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
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而遥远的光。心中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此去,若能马革裹尸,马革裹尸,或许真是最好的结局。用一场尽忠职守的死亡,
为这荒唐的十年,画上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至少,
不必亲眼目睹那场属于他和别人的盛世婚典。“将军,时辰不早,该出发了。
”赵锋在一旁低声提醒,他的眼中满是担忧。我收回目光,轻轻一夹马腹:“出发。
”队伍沉默地向北而行,将长安城的繁华与喧嚣,连同那些刻骨的伤痛和不堪的过往,
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风雪再次降临,模糊了前方的道路,也模糊了我的视线。边关的战事,
比预想的更为惨烈和棘手。北狄人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饿狼,失去了王庭的约束,
反而更加疯狂反扑。他们化整为零,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偷袭粮道、骚扰边镇,
手段残忍,行动飘忽。我拖着并未痊愈的伤腿,日夜督战,研判军情,常常彻夜不眠。
左膝的旧伤在边关苦寒的天气下,疼痛日益加剧,但我刻意忽略了它,
仿佛只有战场上激烈的拼杀、殚精竭虑的谋划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空空荡荡的心。我亲自带领精锐小队勘察地形,设计埋伏,
一次次击退狄寇的进攻。每一次挥刀,每一次策马冲锋,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像是在用敌人的鲜血祭奠我那死去的痴心妄想。在一次激烈的突围战中,
我们精心布置的诱敌深入之策奏效,狄寇一支主力被引入峡谷包围圈。然而,
负责诱敌的先锋营在撤退时被一股狡猾的狄寇重兵截断后路,陷入重围,情势危急。“将军!
让末将带人去救!”副将请命。“来不及了!
”我看着远处山谷中扬起的烟尘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毫不犹豫地抓起长枪,“亲卫队,
随我来!”我率亲卫直插敌阵中心,试图撕开一道口子。墨龙驹似乎感受到我的决绝,
长嘶一声,奋蹄冲入敌群。长枪如龙,所向披靡,鲜血不断溅上我的铠甲和脸颊,
温热而腥咸。混战中,一支淬了毒的冷箭,如同暗处窥伺的毒蛇,刁钻至极,
抓住我一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中了我左膝的旧伤处!
“呃!”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那箭头上涂抹的毒性带着阴寒,顺着血液迅速蔓延。
我眼前一黑,胸口烦恶欲呕,几乎从马背上栽下。“将军!”是跟了我多年的亲卫队长赵锋,
他红着眼睛,嘶吼着如同疯虎,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杀开一条血路,冲到我身边,
用身体死死护住我,“保护将军!撤退!”亲卫们拼死抵抗,用血肉之躯筑起屏障。
赵锋一把将我拉到他的马上,自己背后却连中数刀,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他咬紧牙关,
嘶吼着,带着我一路冲杀,拼着一身重伤才将我抢回大营。军帐内,油灯昏暗,
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随军医官看着我被抬回来时那再次皮开肉绽、甚至因毒箭而隐隐发黑的膝盖,眉头紧锁,
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帐中气氛压抑得可怕,将领们看着我的伤腿,眼中满是痛心和愤怒。
“将军,箭毒凶猛,已侵入旧创,腐肉必须立刻剜去,否则……毒性攻心,性命难保。
”医官的声音沉重。我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干裂。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麻沸散,剜肉刮骨之痛,如同凌迟。我点了点头,示意医官动手,
然后将一块干净的软木死死咬在口中。刀刃割开皮肉、刮过骨骼的触感,
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次切割,都让我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涌出,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战袍和内衫。我死死咬着软木,
牙龈被硌出深深的血痕,咸腥的血味充满口腔,硬是一声未吭。身体的极致痛苦,
奇异地压制了心口那片空洞的茫然和钝痛。至少,这种痛是真实的,
是可以通过意志去抗衡的,是可以清晰感受到“活着”的。就在我伤势最重,高烧反复,
整个人在鬼门关前徘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之时,京中来了八百里加急。
不是陛下慰问伤势的圣旨,也不是兵部关于增援或下一步战略的指令。
是太子萧煜的私人手谕。信使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一路疾驰的疲惫,
却仍恭敬地捧上了一个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极其精致的紫檀木盒。
帐中副将、军医们都以为是什么救命的良药或是陛下的特殊恩赏,
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期盼。我挣扎着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
费力地打开那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盒。然而,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宫廷御制金疮药或解毒圣品。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
料子是极其名贵的湖蓝色软烟罗,光滑如水,在昏暗的军帐中泛着幽微的、冰冷的光泽。
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花图案,雅致非常,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内顶尖绣娘之手。
旁边,放着一封短信,封口端端正正地盖着东宫的印鉴。我指尖微颤,
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信纸。展开,上面是萧煜那熟悉的、凌厉张扬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心窝:闻卿又建奇功,甚慰。孤不日大婚,
盼卿携此战最珍贵之战利品,于婚仪前返京,献于殿前,以增光彩。此裳,赏卿观礼之用。
“最珍贵之战利品?”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是北狄王庭那颗象征权力更迭、我们付出惨重代价才夺来的狼首玺印?
还是……我这条在他看来早已无足轻重、却刚刚从鬼门关捡回来、奄奄一息的命?
而这套华美无比、轻薄柔软的宫装,更像是一个淬了毒的嘲讽!他明知我常年征战,
身上大小伤疤无数,尤其是左膝,刚刚经历剜肉去毒,伤口狰狞可怖,布满了缝合的线迹,
如何能穿得了这种需要轻盈体态、旨在凸显女子柔美风姿的衣裙?他让我,大梁的镇北将军,
穿着这身不伦不类、与军营血火格格不入的宫装,
拖着一条几乎废掉、每走一步都钻心疼痛的腿,去参加他和柳如烟的婚礼?
献上我和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只为给他的大喜之日“增光添彩”?
“呵……”我看着那件在昏暗灯光下依旧难掩华美的衣裙,
又伸手摸了摸放在床边矮几上、那套沾染着血污、泥土和风沙痕迹、冰冷而坚实的玄铁战甲。
忽然,我就控制不住地低低笑了起来。起初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笑,
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无法言说的荒诞、凄厉和自嘲,笑得浑身伤口都在剧痛,
笑得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那凌厉绝情的笔迹,
也滴落在湖蓝色的柔软衣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帐中诸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赵锋挣扎着想从病榻上起来,担忧地上前一步:“将军……您……”我摆摆手,
止住了那令人心酸的笑声,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泪水模糊的视线里,
那件湖蓝色的宫装变得扭曲而刺眼,像一张嘲讽的大网,将我紧紧缠绕。原来,不爱一个人,
真的可以残忍到如此地步。可以视你的付出为理所当然,视你的伤痛为无物,
甚至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还不忘递上一把盐,提醒你的卑微和不堪。原来,
我所以为的十年相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廉价的利用。
2 东宫之辱我终究还是去了。像完成一个荒谬的、对自己最后的刑罚。
或许是心底深处那最后一丝不甘驱使,或许是身为臣子无法违逆的惯性,又或许,
只是想亲眼见证自己的痴心妄想是如何彻底落幕,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拖着那条在边关新伤叠旧伤、经过剐肉去毒后几乎彻底废掉的左腿,
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怀里揣着那枚冰凉沉重的狼首玺印——这份他用“最珍贵战利品”名义索要的“贺礼”。
我甚至能感觉到玺印上狼首雕刻的纹路,冰冷地硌着我的胸口,如同他给予我的每一次伤害,
清晰而深刻。我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将大队人马甩在身后,
只带着赵锋等数名伤势稍轻的亲卫,一路换马不换人,风餐露宿。
左膝的伤口在颠簸中再次破裂渗血,将厚厚的绷带染成暗红色,高烧也反复袭来,
但我只是用冰冷的雪水擦一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终于,在太子大婚的前夜,
顶着漫天呼啸的风雪,我单骑冲入了长安城门。
没有回那个冷清得如同摆设、积满了灰尘的将军府,我直接调转马头,奔向皇城。
宫门守卫看到我一身染血未换、破旧不堪的戎装,看到我脸上几乎脱相的憔悴和苍白,
看到我左腿不自然弯曲、几乎无法靠自身力量站稳的狼狈,眼中闪过惊诧、怜悯,
甚至是一丝恐惧,却也不敢阻拦这位刚刚在北方再次立下大功、却形同鬼魅的镇北将军。
东宫内外,已是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红。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像一只只充血的眼睛,
在风雪中摇曳。红色的绸缎从高高的宫檐垂落,在寒风中飘荡,如同流淌的鲜血。
连宫人们匆忙来往的脚步都带着一股虚浮的喜气,每个人脸上都堆着格式化的笑容,
那笑容却像一张张僵硬的面具,映照着我这一身征尘、疲惫与伤痛,
显得格外诡异和格格不入。每向前走一步,左膝都传来钻心的剧痛,
像是有一把钝刀在骨头缝里反复剐蹭,又像是被浸入冰水,寒意直透骨髓。
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又被殿外凛冽的寒风一吹,
冻得人四肢百骸都在打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但我挺直了背脊,
用残存的意志和那身破旧戎装赋予我的最后尊严支撑着,不能倒在这里,至少,
不能倒在他和他的新娘面前,不能让他看到我最后的狼狈。在殿外风雪中等了许久,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通传的内侍才慢悠悠地出来,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用一种混杂着怜悯、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语气,拖长了调子说:“殿下宣沈将军进殿。
”踏入东宫正殿,一股与边关苦寒截然不同的、暖融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恍如两个世界。
殿内烛火通明,成百上千支儿臂粗的红烛燃烧着,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也晃得我本就昏沉的眼前阵阵发晕,几乎要站立不稳。殿内温暖如春,
我却感觉比殿外的冰天雪地更冷。萧煜正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
由几名内侍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试穿明日大婚的吉服。
那吉服是极其正统、耀眼的大红色,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龙蟒图案,
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华贵逼人。而他身侧的那个人——柳如烟。
她也穿着一身同样大红的新娘嫁衣,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她身量娇小玲珑,
站在挺拔的萧煜身边,更显得弱不禁风,我见犹怜。此刻,她正微微仰着头,
看着镜中英挺非凡的未婚夫,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倾慕与温柔。脸颊绯红,
唇角含羞带怯地弯着,那是沉浸在巨大幸福和期待中的女人才会有的光彩,纯粹而刺眼。
萧煜微微侧头,低头与她说着什么。距离有些远,我听不清内容,
但我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是我追随他十年,
在战场、在朝堂、在无数个或危急或平常的时刻,都从未得到过的缱绻、耐心,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他看着她,眼神柔软得像一池被春风吹皱的温水,
与平日里看我时的冷漠、审视、讥诮,判若两人。
“咔嚓——”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那温暖刺目的画面面前,
彻底碎裂的声响。不是剧烈的爆炸,而是像千年寒冰终于承受不住暖流的侵蚀,
悄然蔓延开无数裂纹,然后,哗啦一声,彻底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左膝的旧伤疤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生生撕裂,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流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狠狠撕开!
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萧煜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和自欺欺人的期待,在这一幕面前,
啪地一声,碎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连同这十年来,
、所有的委屈不甘、所有在战场上靠回忆他或许存在过的一丝温情而强撑下来的骄傲与坚持,
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了冰冷的尘埃,被这殿内暖融甜腻的香风轻轻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心死,真的只需要一个瞬间。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漠,只是他的温暖,
从未舍得给予我分毫。我垂下眼睑,
掩去眸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那或许有的痛楚、绝望或是空洞,用干涩得发疼的喉咙,
发出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殿下,北狄王庭狼首玺印在此,臣……奉旨献上。
恭贺殿下大婚之喜。”我双手恭敬地奉上那只装着玺印的、毫不起眼的木匣,姿态恭顺,
如同最标准、最没有灵魂的臣子。萧煜终于将目光从柳如烟身上移开,
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我手中那与殿内奢华格格不入的木匣,甚至连伸手接过的兴趣都没有,
只随意地对旁边的内侍挥了挥手,如同打发一个送来无关紧要物品的仆从:“放下吧。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苍白憔悴、几乎脱形的脸上停留超过一息,便又转向了柳如烟,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商量的口吻,与方才对我的淡漠判若两人:“如烟,
你看这腰身,是否还需让尚衣局再收紧一分?明日大典,关乎国体,需得万分妥帖才好。
”他似乎终于想起殿下还跪着一个刚刚为他奔波千里、从鬼门关爬回来献上“贺礼”的臣子,
仿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语气轻飘得像在谈论今日的雪有多大:“沈将军辛苦了。明日孤大婚,典礼冗长,
你腿脚不便,脸色也……不佳,就不必来殿前行礼凑热闹了。”他顿了顿,
说出最后那句将我最后一丝尊严也踩入泥泞、碾得粉碎的话:“免得……冲撞了喜气,
不吉利。”冲撞喜气。不吉利。原来,我这一身伤疤,满心赤诚,
十年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换来的所谓“赫赫战功”,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只是一种需要避讳的、不祥的冲撞。我连出现在他婚礼现场的资格,都没有。
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被我强行咽下,那铁锈般的味道充斥口腔。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依着臣礼,将木匣轻轻放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上,然后,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
依靠右腿的支撑,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转身。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踩在自己破碎的心尖上。背后的世界,
是他与未来太子妃的低语轻笑,是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奉承,
是满室熏人欲醉的暖香和刺目的红……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烧红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背心,比膝上的伤口更痛千百倍。
一步步挪出那扇象征着无上荣宠却也无比压抑的殿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
如同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我滚烫的脸上。强撑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腿上的剧痛、连日的疲惫、心死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眼前猛地一黑,
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左膝再也无法支撑,
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冰冷的、积着薄雪的汉白玉石阶上。完了。我闭上眼,
准备迎接这最后的、预料之中的痛楚,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
在这离他大喜之地不远的地方,彻底解脱……然而,预料中的冰冷和坚硬并未到来。
我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一股清冽的、带着冬日松针般干净凛冽气息的味道,
强势地驱散了我鼻尖萦绕不去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龙涎香气,
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形,
那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我摔倒,又并未过分逾越。我勉强抬起头,视线模糊涣散,
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那眸色沉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世情,
看穿我所有的狼狈、痛苦和绝望。是摄政王,萧玦。他是先帝幼子,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
虽年纪不过三十,却已位高权重,平日深居简出,气质沉稳如山岳,令人望而生畏。
即便在皇室宗亲中,他也是个特殊的存在,与太子一系并非全然和睦。此刻,
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亲王蟒袍,仅是一身简约的墨色常服,腰间束着同色腰带,
更显得肩宽腰窄,气度内敛而逼人。风雪掠过他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却恍若未觉。
他没有说话,没有询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
在掠过我苍白脸色和无法站立的左腿时,
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
更像是一种……了然与沉郁。他只是用那条手臂稳健地扶住我摇摇欲坠、瑟瑟发抖的身形,
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极为讲究、内里衬着珍贵紫貂皮的墨色绣金云纹大氅,
动作迅捷却异常轻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仔细地、严实地裹住了我冰冷得不停发抖的、只穿着单薄戎装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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