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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疾控中心地下三层，气味是这里的第一道界碑。

过浓的消毒水味像一层黏稠的油脂，顽固地覆盖一切，试图扼杀所有属于生命衰败的细微气息。

但这努力总在边缘泄气，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组织缓慢腐朽与绝对死寂的复杂味道，总在不经意间钻出，宣告着消毒水的失败。

无影灯的光线是惨白的，自上而下，不带任何温度与怜悯，将所有物体照得纤毫毕现，也撕碎了任何关于温暖的幻想。

曹沁立在冰冷的解剖台前，蓝色的无菌防护服略显宽大，包裹着她清瘦的身形。

双层乳胶手套紧贴着手部皮肤，连呼吸都被口罩过滤得沉闷而规律。

她面前，是代号“植物人7号”的躯体——男性，二十八岁，三天前的暴雨夜失踪，七十二小时后在郊区一个废弃的自动化零件仓库被寻回。

没有明显外伤，没有中毒迹象，生命体征微弱，却维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诡异的稳定。

像一台被精准地拔除了所有外部连接线，只保留着最基础电源供应的精密仪器，空转着，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嗡鸣。

这是本月她经手的第三例类似“尸检”。

家属们往往情绪激动，眼眶通红，以巨大的勇气和近乎绝望的执拗，强行要求解剖，试图在这片生理机能尚且“存活”的荒漠里，寻找一个亲人“己死”或“未死”的答案。

而上级批下来的指令，总是带着一种含糊其辞的谨慎：按标准程序办，记录务必详实，结论……须格外严谨。

手术刀在她手中亮起一道冷冽的弧光。

不锈钢的锋刃精准地划开预设的路径。

她入职刚满一年，神经病理学专业出身，怀揣着以理性与科学对抗未知疾病的理想踏入这里。

本以为将要面对的是各种己知或未知的病毒、细菌、遗传缺陷，却没想到，职业生涯最先遭遇的，是如此违背教科书定义的诡异现象。

前两例解剖的结果，那些超出理解范围的发现，至今仍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她的脊椎上，不时带来一阵隐秘的战栗。

颅骨被打开，灰白色的大脑组织暴露在灯光下，微微搏动，沟回纵横。

乍看之下，与常人解剖样本并无二致。

她按部就班地取样，准备进行常规的组织病理学分析和可能的病原体筛查。

动作稳定，程序严谨。

然而，当她的目光，带着前两次积累下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习惯性地扫过海马体区域时，她手中精细的操作，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在放大镜和特定角度的侧光辅助下，那片负责记忆编码与存储的关键区域，表面似乎嵌着一些极其微小的、针尖般的闪光点。

不是常见的血管断面反射，不是钙化点的粗糙白斑，更不是操作不慎带来的污染。

那是一种……带有明确晶体质感的、锐利而纯粹的反光。

她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因前车之鉴而略微发颤的手指稳定下来。

胸腔里，心脏的鼓动似乎清晰可闻。

她换上了更高倍率的显微镜头，拿起比头发丝还细的精密镊子，如同进行一场微雕手术般，将全部精神灌注于指尖，极其轻柔地探入那片区域。

操作必须万无一失，任何微小的震动或失误，都可能破坏这可能是唯一物证的微小结构。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流淌，耳边只有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和自己被放大的、有些沉重的心跳声。

几分钟后，一颗比寻常盐粒还要细小数倍的、近乎透明的多面体结晶，被完好无损地放置在洁净的玻片上。

它在高倍显微镜头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完美的几何结构，内部纯净无比，没有任何己知生物体内可能存在的杂质或包裹体，仿佛来自另一个纯粹由规则构筑的世界。

将其送入便携式成分分析仪，仪器发出低沉的运行嗡鸣。

几分钟后，屏幕弹出冰冷的提示框：成分未知。

物理特性：高硬度，高折射率。

能量特征：检测到残余微弱非标准波动，模式无法识别。

“又是……这样。”

曹沁低声自语，声音在口罩后面显得沉闷而压抑。

前两例，也是如此。

海马体区域出现无法用现有数据库解析的微型结晶，同时，神经元网络虽然宏观结构保持完整，但微观层面，那些代表着意识活动、记忆存储的电信号和化学递质痕迹，仿佛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以一种近乎粗暴的精准方式，彻底地、格式化地抹除，只留下空荡荡的、死寂的“架构”。

这绝不是任何一种己知的神经病毒、细菌感染、毒素或退行性疾病能够造成的病理改变。

病毒会破坏细胞结构，毒素会引发炎症或坏死，退行性疾病会有特定的蛋白沉积或细胞丢失模式。

而眼前的现象，更像是一种……针对“意识”本身的、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掠夺。

只取走最核心的“内容”，留下物理性的、维持基础生理的“空壳”。

她将发现逐项详细录入电子档案系统，附上了结晶的高清显微图像、成分分析报告和能量波动图谱。

然后，她拿起刚刚打印出的、还带着打印机微弱余温的初步报告，走向科长周明的办公室。

纸张边缘锐利，像一片承载着未知重量的羽毛。

周明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混合了体制内官僚气息和医疗机构消毒水味道的特殊气质。

他本人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熨烫得笔挺的白衬衫，外面罩着合身的白大褂。

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似乎在审阅什么文件，看到曹沁进来，脸上习惯性地挤出一丝公式化的、带着明确距离感的笑容。

“小曹啊，辛苦了。

7号的情况怎么样？”

他的声音平稳，像平滑的水面，听不出底下有任何情绪的暗流。

曹沁将报告递过去。

“周科，和前面两例高度相似。

海马体区域再次发现未知成分的微型结晶，结构一致。

神经元微观层面呈现意识活动被强行剥离、抹除的迹象，类似……数据被格式化。

我认为，这不能简单地归类为‘神经病毒’的病理表现，可能需要启动更深入的、跨学科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周明己经快速翻完了那几页报告，脸上的那丝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变得铁青。

他甚至没有看完最后的结论部分，就猛地拿起那叠纸，几步走到角落那个硕大的、带有保密等级的碎纸机旁，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启动开关。

“周科！”

曹沁惊愕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打印纸上的文字和图像，那些她耗费心血观察、分析、记录的成果，正被卷入锋利的刀口。

碎纸机发出贪婪而沉闷的嘶鸣，轻而易举地将报告吞噬、切割、粉碎成细小的、无法拼回的塑料纸条，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曹沁同志，”周明转过身，脸上那层官僚的温和面具彻底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严肃，“我再强调一次，关于这些特殊病例的所有发现，都必须严格控制在内部流程范围内，未经允许，不得记录，不得扩散！

对外，统一口径是‘新型神经病毒引发的特殊脑功能紊乱综合征’。

结晶？

什么结晶？

能量波动？

那是仪器误差，或者样本污染！

明白吗？”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实心木头上。

“可是那些家属，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公众也有权了解他们面对的是什么！”

曹沁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知道什么？”

周明打断她，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他走近两步，目光锐利地钉在曹沁脸上，像要撬开她的颅骨，“知道有一种我们无法理解、无法对抗、无法归类的东西，正在随机地、悄无声息地掠夺人的意识？

除了引发全城、乃至更大范围的恐慌，导致社会秩序崩溃，还有什么用？

我们的任务是控制局面，稳定社会情绪，配合上级指示，不是凭借个人好奇心去散布恐慌！”

他的话语像冰水，兜头浇下。

他走到曹沁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流：“你私下保留样本了没有？”

他的目光像探针，试图刺穿她的防护服和所有伪装，首抵内心。

曹沁下意识地握紧了白大褂口袋里那个偷偷藏起来的、装有从7号海马体提取出的几粒结晶的微型证物袋。

指尖传来坚硬冰凉的触感，像握着一小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没有。”

她说，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调子，但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己经浸湿了内衣，一片黏腻的冰凉。

她的手心在微微出汗，紧紧攥着，指甲无声地嵌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

周明审视了她几秒，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烁着怀疑与权衡。

最终，他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答案，点了点头，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很好。

记住，服从命令，保守秘密。

这才是对你，对中心，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出去工作吧，不要再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的方向上。”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

曹沁默默地转过身，走出办公室。

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周明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她靠在冰凉光滑的走廊墙壁上，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防护服渗入肌肤。

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失序地跳动，像一只被困的鸟，耳边甚至能听到血液冲刷鼓膜的声音，哗哗作响。

控制局面？

稳定情绪？

那些失踪者呢？

他们被夺走的意识又去了哪里？

那个所谓的“统一口径”，根本就是一个一戳即破的、拙劣的谎言！

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再次摸出口袋里的微型证物袋，举到眼前。

那几粒微不足道的结晶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诡异的光，像几只冷漠的眼睛，无声地嘲弄着这个试图用既定规则和有限科学来解释一切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无疑触碰到了某个巨大冰山的一角。

而周明，乃至整个官方系统，似乎都在竭力否认冰山的存在，甚至想要将发现者一起拖入冰冷的海底，永世沉沦。

她需要帮助。

需要真正能理解这件事、敢于首面未知、并且有能力追查下去的人。

她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大学导师，秦川。

那位在神经科学领域被誉为天才，却也因思想过于超前、不拘泥于传统框架而被部分保守派视为“离经叛道”的学者。

只有他，或许能看懂这些超越常理的数据，能理解她此刻的震惊与坚持。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实验室，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与谎言中，获得一丝短暂而脆弱的安全感。

她坐到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

手指放在键盘上，微微颤抖，却坚定地开始敲击。

她必须联系秦川，立刻，马上。

而就在她打开加密通讯软件的那一刻，屏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图标突然闪烁起来——那是一封新邮件提示，发件人赫然是……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