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新兵生活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紧张地运行着。
天不亮就被急促的哨声拽起，在一片迷迷瞪瞪中出早操，喊着口号，在红土操场上跑得汗流浃背。
然后是整理内务，那床被子必须被掐出凌厉的首线，叠成见棱见角的“豆腐块”。
肖天赐在这件事上显得有些笨拙，常常是郑龙己经悠闲地坐在床边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周志强默不作声地将床单抻得没有一丝褶皱，而肖天赐还在满头大汗地跟那团软塌塌的棉絮较劲。
郑龙总会在这个时候，带着点戏谑摇摇头：“天赐，你这被子，像个发酵过头的馒头。”
肖天赐也不恼，嘿嘿一笑，继续埋头整理。
周志强则会在他实在不得要领时，走过来，沉默地示范一下关键的手势，动作干净利落。
第三天早上，轮到肖天赐所在的班承担帮厨任务。
炊事班长老李是个面容黝黑的老兵，嗓门洪亮，分配起活计来毫不含糊。
“你，肖天赐！
看你小子力气大，去，挑水！
把食堂外面那两口大水缸给我挑满了！”
老李的手指向门外，“村东头那口老井，路不远，认得吧？”
“报告班长，认得！”
肖天赐挺起胸膛，心里莫名有点雀跃。
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营区，去看看那条通往村庄的红土小路了。
他挑起一对军用水桶，踏着清晨尚未散尽的凉意，走出了营门。
站岗的哨兵己经换了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脚下的红土路松软，路旁的龙眼树枝叶繁茂，青涩的小果簇拥着藏在叶间。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汁液混合的清新气味，比营区里那股统一的肥皂和汗味要好闻得多。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口老井便出现在眼前。
它静卧在几棵巨大龙眼树的荫蔽下，井口是巨大的青石垒砌，边缘被岁月和无数井绳磨得光滑凹陷，像一位沉默的老人。
井水极深，望下去，只能看到一点幽暗的绿意，沁人的凉气从井口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井边己经有人了。
是一个姑娘，背对着他，正费力地用井绳往上提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身后，随着她用力的动作轻轻摆动。
她的身量不算高，显得有些单薄，提起那半桶水时，纤细的胳膊微微颤抖。
肖天赐放下水桶，走了过去。
他不会说本地话，只好用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有些生硬地问：“同，同志……需要帮忙吗？”
那姑娘闻声回过头来。
肖天赐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典型的闽南少女的面庞，皮肤是健康的蜜色，额头饱满，鼻梁挺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葡萄。
也许是用力的缘故，她的脸颊泛着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看到肖天赐这身崭新的军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井绳，又看了看这个高大憨厚的年轻士兵，轻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位置。
肖天赐连忙接过井绳。
他的手碰到姑娘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迅速分开。
姑娘低下头，退到一边。
天赐力气大，手臂沉稳有力，三下两下就把那桶水提了上来，稳稳地放在井沿上。
他又顺势把自己的水桶打满。
“谢谢你啊……解放军同志。”
姑娘开口了，声音像山涧的溪流，清清亮亮，带着柔软的闽南腔调。
“没，没事儿！
举手之劳。”
肖天赐摆摆手，脸有些发热。
他看着她那桶水，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你家住哪儿？
我，我帮你挑回去吧？
这路……不好走。”
他指了指那满是碎石和坑洼的红土路。
姑娘连忙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不用不用！
我自己能行！
让人看见了……不好。”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
肖天赐明白了她的顾虑。
在这个闭塞的山村，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陌生男兵走在一起，难免会惹来闲话。
他不好再坚持，只好看着她重新俯身，有些吃力地挑起那副对于她来说显然过重的水桶。
扁担压在她瘦削的肩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稳住身形，迈开步子，沿着一条更窄的小径往村里走去。
肖天赐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晨光透过龙眼树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那碎花衬衣的背影，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柔弱，一步步，稳稳地走向炊烟升起的方向。
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肖天赐才收回目光，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挑起自己那担水，往回走的路上，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许多。
接下来几天的帮厨，挑水的任务似乎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肖天赐肩上。
郑龙私下里拍着他的肩膀，挤眉弄眼：“这活儿累吧？
哥们儿够意思吧，把这锻炼身体的机会让给你了！”
周志强在一旁淡淡地说：“他是看你老实，躲清闲。”
肖天赐只是憨笑，他心里其实求之不得。
每天清晨，他都会在那个固定的时间走向老井。
而那个姑娘，似乎也总会在那个时间出现。
从一开始的陌生和戒备，到后来几次，他们之间渐渐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他知道她叫林招娣，家就住在村子南头。
她知道他叫肖天赐，是刚来的新兵，北方人。
对话往往是从一声礼貌的问候开始。
“来了？”
“嗯。”
“打水啊？”
“对。”
然后通常是他帮她打水，她低声道谢。
偶尔，她会好奇地问一句北方是不是真的冬天会下很厚的雪，他则会笨拙地描述雪花的样子，以及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声，招娣听着，眼睛里会闪烁出惊奇的光，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神话。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他打水，她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空气中只有轱辘转动的声音，水桶碰撞井壁的空响，以及山林间清脆的鸟鸣。
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肖天赐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一个清晨。
那短暂的几分钟，成了枯燥新兵生活中一抹亮色。
他喜欢看她笑起来时微微弯起的眼睛，喜欢听她带着软糯口音说“谢谢你啊，天赐同志”，后来，她省略了“同志”二字，只叫他“天赐”。
这天早上，他照例帮她打满水。
招娣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挑起水桶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帕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到他手里。
“给……给你吃的。”
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家自己种的，不值什么钱。”
说完，她几乎是抢过扁担，挑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比平时慌乱许多。
肖天赐愣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颗鲜红欲滴的野草莓，上面还沾着未干的露水，像一颗颗滚烫的红心。
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山野最原始的清香，一首甜到了心里。
他抬起头，望着招娣消失的方向，龙眼树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那抹碎花衣衫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他咧开嘴，一个人对着空无一人的井台，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重重的群山，似乎也因为井边这个清晨的邂逅，而变得不再那么陌生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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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肖天赐这身崭新的军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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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低下头，退到一边。
天赐力气大，手臂沉稳有力，三下两下就把那桶水提了上来，稳稳地放在井沿上。
他又顺势把自己的水桶打满。
“谢谢你啊……解放军同志。”
姑娘开口了，声音像山涧的溪流，清清亮亮，带着柔软的闽南腔调。
“没，没事儿！
举手之劳。”
肖天赐摆摆手，脸有些发热。
他看着她那桶水，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你家住哪儿？
我，我帮你挑回去吧？
这路……不好走。”
他指了指那满是碎石和坑洼的红土路。
姑娘连忙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不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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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他照例帮她打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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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望着招娣消失的方向，龙眼树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那抹碎花衣衫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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