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潮湿的阴影包裹着陈观，像一层冰冷的茧。
他贴着嶙峋的怪石移动，脚步轻得如同鬼魅，左眼残留的温热感让他视野中的世界蒙上一层稀薄的、流动的异色。
碎石间偶尔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灰败气流，那是衰亡的征兆；远处矿奴聚集的地方，则大多弥漫着绝望的惨白。
他避开这些，循着记忆中那具干尸腰间皮口袋曾牵引过的一丝淡金光晕方向潜行。
那金光虽己消散，但指向的方位大致没错。
空气中铁锈混合腐莓的甜腥气还未散尽，黏在他的喉咙深处，提醒着刚刚发生的、由他左眼间接促成的吞噬。
寒意与一种扭曲的兴奋在他胸腔里拉锯。
这双眼睛……果然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价值，风险，杀戮，力量……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长。
前方传来低沉的吟诵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隐在一丛巨大的、散发着恶心甜味的暗紫色菌菇后面，谨慎地望去。
一片相对开阔的秽土空地上，矗立着一座粗糙的黑色石坛。
石坛周围，稀疏地站着几个穿着奇异服饰的人，他们身上萦绕的气流颜色斑驳，但大多带着一种沉滞的暗色。
石坛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月白衣裙，身姿纤细。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覆在眼前的银色布条，以及那一头流泻的银发——只是那银发的末梢，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失去光泽，变得枯白。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手腕和脚踝上缠绕着陈旧的、绣着难以辨认纹路的布条，脚踝处还有一个样式古朴的银铃。
陈观的左眼微微灼热起来。
他看见，以那少女为中心，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点正从虚空中被牵引出来，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缓慢地投向石坛，没入那些粗糙的黑色石头缝隙。
而那些石缝里，隐隐渗透出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又像是某种活物在缓慢蠕动。
祭祀？
她在用自身的力量，或者说是……命格？
在滋养这座石坛？
还是在封印什么？
陈观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那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奇特，并非强大，而是一种……空洞又饱含某种引力的矛盾感。
她周围的气运颜色难以界定，仿佛是多种颜色强行糅合在一起，彼此冲突、吞噬。
就在他仔细观察时，异变陡生！
少女腕间一条原本垂落的陈旧布条，毫无征兆地自行扬起，如同拥有生命的银蛇，猛地脱离了她的手腕，划破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陈观藏身的方向激射而来！
陈观心中剧震，下意识想躲，但那布条的速度太快，而且轨迹诡谲，仿佛锁定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刚刚觉醒、尚不稳定的左眼，或者说，是左眼此刻被动汲取周围逸散气运时产生的微弱波动。
“嗖！”
布条精准地缠绕上他的左手手腕，一圈，两圈，紧紧缚住。
触感冰凉，带着一种古老的沧桑气息。
几乎在布条缠上的瞬间，陈观感到左眼那股持续的温热感骤然减弱，仿佛被这布条吸走了多余的热量，连带着视野中那些杂乱流动的异色气流也清晰、稳定了不少。
这布条，竟然能压制他左眼的异状？
石坛中央的少女——燕璃，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
她微微侧头，“望”向陈观的方向，覆眼的布条下，无人能看到她的眼神，但她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周围那几个祭祀者发出惊怒的低吼，试图冲过来。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布条连接两人的刹那，在陈观因左眼不适减轻而微微一怔、抬眸看向石坛的瞬间，他的视线与燕璃“望”过来的方向，隔着那段飞舞的布条，隔空撞在了一起。
轰！
陈观的左眼猛地一烫，视野在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淹没！
那不是普通的红，是翻涌的、粘稠的、带着无数哀嚎与怨念的滔天血海！
血海之中，一方巨大的、象征着尊贵与权柄的金色印玺悬浮着，但那金印早己布满裂痕，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被血海吞噬。
毁灭、不祥、以及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绝望感，透过这惊鸿一瞥的碎片，狠狠砸进陈观的脑海。
与此同时，燕璃覆眼的布条之下，她那独特的“命格感知”能力，也通过这意外的连接，触及了陈观。
她“看”到的，并非具体的景象，而是一种感觉——一片深沉得化不开的、代表灾厄与死亡的赤色浓雾，几乎将一切都染成绝境。
然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赤色中央，却有一点微弱的、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星点火种，在顽强地燃烧着，那火种的颜色，是……纯净的白金？
带着一种不屈，一种挣扎，一种于死境中寻求一线生机的狠厉与决绝！
命格碎片的交换，只在瞬息之间。
“咔嚓——”一声清晰的碎裂声响起，并非来自他们的对视，而是来自他们脚下的黑色石坛！
石坛表面，一道狰狞的裂纹骤然出现，并且迅速蔓延。
更多粘稠的、暗红色的气运如同活物般从裂纹中渗出，它们不再安静地潜伏，而是开始扭曲、蠕动，散发出比之前浓郁数倍的甜腥腐臭气息，隐隐带着攻击性。
祭祀被打断了！
平衡被打破了！
“不好！”
一个似乎是主持祭祀的老者惊呼，再也顾不得陈观这个闯入者，慌忙扑向石坛，手中打出道道法诀，试图稳定局势。
燕璃站在原地，银发末梢的枯白似乎加快了一丝。
她微微低头，感受着腕间失去一条布条的空落，也感受着刚才那一瞬间从那个陌生矿奴眼中“看”到的、于毁灭中燃烧的火种。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个卑微的、浑身沾染着秽土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矿奴……他……陈观猛地回过神来，手腕上冰凉的布条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看了一眼石坛上迅速蔓延的暗红气运，又看了一眼那个覆着眼、却能让他看到滔天血海的少女。
左眼的剧痛被这奇异布条压制了，而代价是，他似乎卷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这布条，能感应甚至吸收气运，还能暂时安抚他躁动的左眼。
而这少女，燕璃，她那破碎的金印命格，以及她正在进行的、显然不简单的祭祀……远处，监工们的呼喝声和脚步声似乎正在逼近这边，夹杂着对异常情况的惊疑。
价值的天平再次在他心中剧烈摇晃。
风险巨大，但这布条，这能看见命格的眼睛，这似乎能互相“看见”的奇异联系……或许，这不只是麻烦，也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布满荆棘的捷径？
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用力，试图扯断手腕上的布条，却发现这看似陈旧的布条异常坚韧，以他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损其分毫。
它就像一道活着的烙印，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陈观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石坛上那个身影，将她的轮廓，和她命格中那滔天的血海与破碎的金印，一同刻入脑海。
然后，他借着菌菇和阴影的掩护，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迅速融入更深、更暗的秽土区域，将渐起的骚动、渗出的暗红，以及那命运初次的纠缠，一同抛在身后。
手腕上的布条传来持续的冰凉感，左眼在布条的压制下安稳了许多。
世界在他眼中己经不同，而这条刚刚显现的、与陌生少女命运交织的泥泞之路，他必须，也只能，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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