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未知的 蒙特利尔
伊莱亚斯把破棉袄的领子竖到耳根,推门时门铰吱呀一声,像老狗打哈欠。
沙辛己经蹲在门廊,手里捧两只搪瓷缸,热气蒸得他睫毛挂霜。
“咖啡里兑了枫糖,”沙辛把其中一只递过去,“省得你半路哭鼻子。”
伊莱亚斯灌一口,烫得首跺脚。
“哭?
等我在蒙特利尔拿到奖学金,回来请你吃牛排,省得你老惦记码头那几块咸猪皮。”
两人把背包甩上肩,动作轻得像偷鸡贼。
自行车昨晚就锁在码头围栏外,车座蒙一层白霜,像撒了糖霜的布丁。
沙辛跨上后座,长腿照旧没处放,干脆翘在前轮挡泥板上,姿势滑稽却稳当。
“走喽——”伊莱亚斯一脚蹬地,链条嘎啦嘎啦,像在嚼碎冰。
镇子还在梦里打呼,只有面包房的烟囱提前醒,吐出一股甜酵母味。
他们滑过空荡的主街,轮胎压过昨夜未化的冰碴,脆生生地裂。
码头上,老吊车像喝多的长颈鹿,吊臂斜指灰粉的天。
工头乔·巴蒂斯特正往手心哈热气,看见他俩,眉毛挑得老高。
“麦考利家的小子和拉鲁家的野种?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来扛货,”伊莱亚斯把背包往地上一杵,“干到十点,给两张去蒙特利尔的车票钱就行。”
乔咧嘴,金牙闪一下。
“十点?
行,可要是把箱子摔了,我就把你俩塞进鲱鱼桶寄去多伦多。”
货舱里堆满昨晚进港的苹果箱,红彤彤像没点着的火。
伊莱亚斯弯腰托底,肩胛骨在棉袄下支起两座小帐篷。
沙辛个高,专管摞顶层,嘴里哼走调的《红河谷》。
汗水在两人背脊画地图,冷风吹来立刻结霜,像给衣服镀一层脆糖。
八点三刻,最后一箱落位。
乔数出几张皱票子,啪地拍在伊莱亚斯掌心。
“小鬼,去城里别学坏,蒙特利尔的女人可会吃人。”
两人冲他竖中指,笑得像偷到一整罐枫糖。
火车站是一栋红砖老楼,拱窗结着蛛网似的冰花。
售票窗口前队伍不长。
沙辛其实没买票,钱只够买一张,但他一点都不慌,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展开里面夹着一张铁路工人 家属免单的票子,是他被抓去当兵而死的舅舅。
检票员是一个醉眼惺忪的苏格兰老头,鼻子比汽笛还红,嘟囔一句:“小鬼,别在车厢里抽烟。”
候车室暖气嗡嗡,混着湿袜子和炸洋葱圈味。
沙辛去买炸薯条,回来时纸袋底漏了,油渍浸成枫叶形状。
两人蹲在暖气片旁分食,土豆条烫得首吹气。
“你说,蒙特利尔真像书里写的,教堂多得像松林?”
沙辛舔手指上的盐。
“管它呢,”伊莱亚斯抹嘴,“只要屋顶不漏,床铺不闹跳蚤,我就给它磕头。”
检票口铁门哐啷拉开,人群像倒豆子。
他们跟着流走,背包拍在胯骨上,一下一下提醒:这不是梦。
绿皮车厢漆皮剥落,像老年斑。
座位是马鬃垫,一坐下去噗嗤一声叹气。
车窗结霜,伊莱亚斯用指关节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汽笛长鸣,车身猛地一抖,像被踹醒的老熊。
小镇往后退,先是一格一格,再是一缕一缕,最后干脆化成一条灰线。
河面闪着碎银,铁轨旁的芦苇刷过车厢,发出沙沙的掌声。
沙辛把窗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松脂和雪的味道。
“嘿,艾尔利克,”他忽然用小时候的外号称呼,“咱们这回是真跑了吧?
不是像以前那样,躲到河对岸烤完玉米又乖乖回家?”
伊莱亚斯没回头,只把口袋里的碎试卷掏出来,顺着风一撒。
纸屑像白鸟飞出,转眼被车速扯碎,消失在晨光里。
“不回了,”他说,“除非带着毕业证和工签,否则我连明信片都不寄。”
列车穿过一片枫林,树冠像着了火,红黄橙绿泼得到处都是。
沙辛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那是寄养家庭去年圣诞节送他的旧徕卡——咔嚓咔嚓按快门,每一下都像给过去钉钉子。
中午,餐车推过来,三明治干得像树皮,咖啡淡得能照见人影。
两人却吃得像国王。
沙辛把最后一口面包皮塞嘴里,含混地说:“等到了城里,先去唐人街吃叉烧包,我听说那边的包子能把人烫哭。
唐人街住的都是中国人,我还没吃过叉烧包。”
“先找图书馆,”伊莱亚斯反驳,“奖学金面试得背一堆诗,万一口音太重被刷下来,咱俩就得睡地铁通风口。”
下午两点,雪开始飘,不是家乡那种湿答答的雪,而是干爽轻飘的粉,像有人在天窗后面撒糖霜。
列车广播滋啦滋啦报站,法语夹着英语,像在舌头里打乒乓。
“前方到站,蒙特利尔中央车站。”
两人对视一眼,心跳忽然同步加速。
沙辛把毛线帽往下拉,盖住冻红的耳朵。
“准备好没,乡巴佬?”
“放马过来。”
伊莱亚斯咧嘴,被大巴掌抽过的那侧脸还隐隐作痛,可此刻疼得像勋章。
车门滑开,人潮涌上来,带着汽油、香水和烤栗子的混合味。
大理石穹顶高悬,吊灯像倒挂的冰瀑。
他们站在人流中央,背包勒得肩膀生疼,却笑得像刚偷到整个冬天的第一桶枫糖。
“第一步,先去学生服务中心报到。”
伊莱亚斯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信封,地址用红笔圈了三道。
“第二步,”沙辛补充,“找家能赊账的咖啡馆,灌两杯最浓的黑咖啡,把昨晚没睡的西个钟头补回来。”
他们并肩穿过旋转门,北风迎面扑来,夹着圣劳伦斯河的潮湿。
雪片落在睫毛上,瞬间化成水珠,像提前庆祝的眼泪。
身后,列车长鸣,像老朋友的告别口哨。
身前,城市张开霓虹与石板路编织的大嘴,等着吞下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伊莱亚斯深吸一口混杂雪味与柴油味的空气,忽然想起父亲撕碎的试卷——那些纸片此刻正躺在几百公里外的河底,而他们,己经带着烧不着的脑子,闯进了一个全新的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