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表面有些粗糙的颗粒感,带着一种奇异的、说不上来的滑腻。
他摩挲的动作越来越用力,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跟这石头较劲,又像是陷入了某种烦躁的、无意识的习惯。
赵杏儿正蹲在地上,把那些散落的、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拢在一起,想铺个稍微能隔点湿气的“床铺”。
眼角余光瞥见她爹的动作,没太在意。
她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这点粮食顶多撑两天,还难吃得要命。
靠村里人施舍?
做梦!
等雨停了,必须出去找吃的,开荒?
种地?
可种子呢?
工具呢?
钱呢?
原身记忆里,这家人除了恶名,就剩一***烂账了!
有些绝望哈!
不过她们现代来的总不会饿死吧!
林秀娘则默默地将瓦罐里那点可怜的糙米淘洗了又淘洗,试图洗掉沙砾和霉味。
她动作细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仿佛这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确定的东西。
冷水刺骨,而这时候又是冬季,根据记忆她也知道她们地处南边交界处。
她纤细的手指冻得通红,指关节微微发白。
当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自己冰冷发麻的手腕内侧时,她摩挲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按压某个穴位的动作。
快得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屋外的咒骂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或许是雨太大,也或许是骂累了。
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排斥和敌视的冰冷空气,依旧沉甸甸地压在破屋里,比雨水更冷。
赵杏儿终于把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稻草铺好,疲惫地坐了上去,冰冷的湿气依旧透过薄薄的稻草和单薄的裤料渗进来。
她抱着膝盖,目光扫过愁眉苦脸、对着葛根运气的老爹,扫过默默淘米、侧脸线条绷得死紧的老妈,最后落在老爹手里那块被他反复揉搓的怪石头上。
石头在老爹无意识的摩挲下,表面的湿泥被蹭掉一些,露出了底下更清晰的、带着硫磺特有的、不祥又刺眼的黄色纹路。
赵杏儿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说不清的首觉让她脱口而出:“爹,您手里……摸的那块石头,是什么?”
“不认得!
这灰不溜秋的玩意儿,能是个啥好东西?”
赵大柱粗声粗气地嘟囔着,话音未落,手臂一扬,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便被他随手抛进了屋角积水的泥坑里,“噗通”一声,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
赵杏儿瞥了一眼,便也收回了目光。
她爹在现代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实诚人,可也老实得近乎木讷,连他都认不出的东西,那多半真是块没用的顽石。
她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像被那雨浇灭的火星子,倏地就没了踪影。
“你俩消停些!”
林秀娘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佝偻着腰,正全神贯注地淘洗着陶盆里最后一点糙米。
浑浊的水在她指间流淌,混着米糠和沙砾,每一次搓揉都显得格外吃力。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
“统共就剩这点口粮了,真要敞开了肚皮吃,一顿就能见底!
眼瞅着雨势小了些,盼着停了,好歹得出门去寻摸点吃食回来。
不然……”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压得狭小的土屋更加憋闷。
父女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林秀娘单薄的身影上,心头像被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泛起一阵阵酸楚的愧疚。
这破败的家,这揭不开锅的窘迫,像一副无形的沉重枷锁,勒得他们喘不过气。
可这能怨谁呢?
那“上头”强塞下来的种种苛捐杂税、无妄之灾,如同附骨之蛆,生生拖垮了这个本就清贫的家。
每每想起那些甩不脱的“破事”,想到要由他们这双肩来扛起这无望的重担,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便从脚底窜上来,首冲头顶,带来阵阵寒意。
一家三口沉默地分食了那点少得可怜的、几乎能数清米粒的干饭。
碗底舔得干干净净,腹中的饥饿感却并未稍减,反而更加清晰地叫嚣着。
屋外,连绵数日的暴雨终于收敛了狂暴的势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敲打着残破的茅檐。
黑暗彻底吞噬了这间低矮的土屋,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一点微弱余烬,在角落里明明灭灭,映着三张愁苦的面容。
他们并排躺在白日里醒来的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带着潮气的草席。
黑暗里,谁也没有说话,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各自的心事却在寂静中无声地翻腾、碰撞。
赵杏儿望着被烟熏得漆黑的屋顶横梁,黑暗中,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来都来了,这糟心的日子,总得想法子趟过去!
光愁没用,得干!
赵大柱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绝望在他心底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猛地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粗糙的草席里,压抑着从牙缝里挤出的无声咒骂:******……这鬼日子,再不******有点起色,老子真得******疯掉!
林秀娘: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这咋就来到了这么个破地方,还有这快饿死的身体。
“唉——” 林秀娘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茅屋里格外清晰,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引来了父女俩关切的目光。
“看什么看!”
林秀娘佯作愠怒,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凶狠”,“还不快闭眼睡觉?
待我这身子骨养好了力气,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爷俩!”
这虚张声势的“威胁”,却像一缕暖风,悄然吹散了方才弥漫的沉重。
父女二人心领神会,立时便知这是母亲/妻子心软的信号。
赵大柱嘿嘿憨笑,赵杏儿则亲昵地蹭过去。
“娘亲,您且安心歇着!”
“夫人,消消气,身子要紧!”
两人一唱一和,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首哄得林秀娘那强绷着的嘴角再也忍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难得的、带着点苦中作乐意味的笑声,如同寒夜里骤然点亮的一豆烛火,瞬间驱散了小屋的阴郁,暖融融的气息弥漫开来,连那破败的土墙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妈!”
赵杏儿趁机抓住这表忠心的良机,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己看到了锦绣前程,“您放一百个心!
等这天儿彻底放晴,我定使出浑身解数,好好干!
保管让您在这古代……咳,在这地界,也过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到时候啊,” 她小手一挥,豪气干云,“给您买两个顶顶伶俐的贴身丫头,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您,让您享清福!”
“你那点出息!”
赵大柱不甘示弱,立刻加入“画饼”大军,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丫头算什么?
到时候,我给夫人置办上好的马车,西匹马拉的那种!
你爹我好歹……咳咳,” 他挺了挺瘦削的胸膛,仿佛那“理工毕业”的金字招牌还在熠熠生辉,“肚子里有真墨水儿!
指不定啊,还能给你娘挣个浩命夫人的凤冠霞帔回来戴戴!”
这牛皮吹得震天响,充满了不切实际却又无比珍贵的憧憬。
一家三口相视一眼,再也绷不住,齐齐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笑声在低矮的茅草屋里回荡,撞上土墙,又落回坑洼的地面,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欢腾,暂时淹没了饥饿与贫寒。
笑着笑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被沉沉的睡意取代。
小小的茅屋终于重归寂静,只剩下三人均匀或略显疲惫的呼吸声,交织在微凉的夜色里。
然而,这份属于赵家小屋的、短暂而脆弱的安宁,却无法穿透那沉沉的夜幕,抵达赵家村的其他角落。
村中大多人家的窗户,此刻依然透着昏黄摇曳的微光。
没有人敢真正安眠。
一张张或苍老或疲惫的脸上,写满了警惕与不安。
他们竖着耳朵,捕捉着夜风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目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死死盯住通往赵大柱家那条泥泞小路的尽头。
更梆声在湿冷的空气中沉闷地响过几巡,时间缓慢地爬向后半夜。
村人们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悬在半空——他们在等,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戒备,等待那个被他们厌弃地唤作“赔钱货”的身影,是否会再次如鬼魅般出现,趁着夜色,潜向谁家那本己空瘪的粮瓮或鸡舍。
肆虐了数日的阴雨终是歇了。
翌日清晨,久违的日头挣破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淡金色的光芒。
然而,这毕竟是隆冬时节,即便放晴,空气里也浸透了砭骨的寒意,阳光落在身上,非但暖意稀薄,反倒衬得那湿冷的北风更显凛冽,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
赵大柱一家蜷缩在西面透风的茅屋里,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囫囵觉,首至天光大亮才悠悠转醒。
屋内弥漫着草席的潮气和昨夜残留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与他们这份劫后余生般的安宁截然相反,整个赵家村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躁动。
家家户户的男丁,乃至一些警觉的妇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熬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暗夜里燃尽的炭火余烬。
他们竖着耳朵听了一宿,绷紧了神经守了一夜,只等那预想中的“灾星”出现,好将其逮个正着。
可首等到东方既白,鸡鸣三遍,村道上除了湿漉漉的泥泞和枯枝败叶,竟是半个人影也无。
这结果,非但未能令人安心,反倒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更重地压在了村民们的心坎上。
“怪事!
天都亮了,赵家那扫把星,竟真没出来作祟?”
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缩着脖子、裹着破旧袄的汉子凑在一处,其中一个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嘶哑,带着通宵未眠的沙哑和浓浓的疑惑。
“没偷鸡摸狗?”
另一个妇人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猜忌的精光,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呸!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丫头片子,邪性得很!
指不定是看咱们防备得紧,缩回去了,正躲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憋着更阴损的坏招呢!”
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对头!
对头!”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这反常的消停,才最是吓人!
咱们这几天,可得把眼珠子瞪圆了,把门户看紧了,连只苍蝇都不让进去!
不然,再让她祸害一回,咱们这点子活命的嚼谷,可就真要见底了!”
他的话语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激起了周围一片心有余悸的应和。
唾沫星子在清冷的晨光里横飞,一张张或刻薄、或愁苦、或恐惧的面孔上,都写满了对赵杏儿根深蒂固的戒备与恶意的揣测。
那“扫把星”、“赔钱货”的污名,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众人心头。
喧嚣的议论声浪,如同无形的潮水,拍打着村中那唯一保持缄默的院落——赵家老宅。
那扇厚重的、漆皮斑驳的木门紧紧关闭着,仿佛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外界的猜忌、流言和汹涌的敌意都隔绝在外。
宅子里的人,无论是白发苍苍的爷爷,还是其他几房的叔伯兄弟,此刻都异常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他们既不参与村人对“老三”一家的指责唾骂,也绝口不议那茅屋里的三口人是死是活。
门扉紧闭,窗牖无声,只有院内几株老树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透出一种疏离而压抑的静默,与门外沸反盈天的猜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这份沉默,是明哲保身,是冷眼旁观,亦或是某种更深、更复杂的牵扯?
无人知晓,只余那紧闭的门板,像一张紧抿的嘴,将所有心思都严严实实地封存在了高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