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子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说是“脚力”,可那驴走三步晃一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倒像是在哭丧。
李慕白背着老嬷嬷用粗布裹好的遗体,走在泥泞里,每一步都陷到脚踝,裤腿早己湿透,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在发疼。
“把这个穿上。”
清虚子扔过来一件灰布道袍,比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厚实得多,“山里风大,别冻出病来。”
李慕白接过道袍,指尖触到布料时愣了一下——这布看着普通,摸起来却像裹着层暖烘烘的气,贴在皮肤上,竟驱散了大半寒意。
他偷偷抬眼打量清虚子,见老人正低头给毛驴顺毛,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不像个会骗人的。
可老嬷嬷的话又在耳边响:“穿得越好的人,心越黑……”他咬了咬唇,还是把道袍套在了外面。
活下来的第一要务,是别先冻死。
找到棺材铺时,天己经擦黑。
铺子里弥漫着松木和桐油的味道,老板是个独眼的老头,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见李慕白背着遗体,眼皮都没抬一下。
“要口薄皮的。”
李慕白攥着怀里仅有的三个铜板,那是他从老嬷嬷枕头下翻出来的,手心都攥出了汗。
独眼老板吐了个烟圈:“薄皮的要五铜板,你这三个,不够买块棺材板。”
李慕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向清虚子,老人却像没看见似的,摸着驴耳朵出神。
一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头,他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老嬷嬷把他从襁褓里养大,最后连口像样的棺材都配不上吗?
“我……我可以帮你干活抵账。”
他咬着牙说,“劈柴、挑水、抬棺材,我什么都能做。”
独眼老板终于抬了抬眼,那只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扫过他怀里露出的青铜小钟一角,突然笑了:“罢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赊你一口。”
他起身从后院拖出一口薄皮棺材,木材上还带着新鲜的锯痕。
李慕白连忙放下老嬷嬷,手忙脚乱地帮忙擦洗、入殓。
当棺材盖合上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响,像在跟什么东西告别。
“多谢老板。”
他深深鞠了一躬。
独眼老板摆摆手,目光落在清虚子身上,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青岚星的土,埋不住真龙。
道长带他走,是好事,也是坏事。”
清虚子笑了笑,没接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棺材铺的柜台上。
银子不大,却闪得李慕白眼睛发花——那够买十口厚木棺材了。
独眼老板拿起银子掂了掂,塞进怀里,又看了李慕白一眼:“孩子,记住,天上掉的好处,都标着价码。”
离开棺材铺时,月亮己经爬上树梢。
李慕白跟着清虚子往山里走,毛驴驮着棺材,蹄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山风穿过树林,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听得他后颈发麻。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李慕白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清虚子停下脚步,月光落在他脸上,老人的眼睛里像盛着星光:“因为你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是这青铜小钟?”
李慕白摸了摸心口。
“不全是。”
清虚子摇摇头,“是你的‘道念’。”
“道念是什么?”
“说不清。”
清虚子往山上指了指,那里隐约有光点闪烁,“就像这山里的萤火虫,有的亮,有的暗,有的能燎原,有的风一吹就灭了。
你的道念,是最特别的那种。”
李慕白似懂非懂。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自己的日子大概不会像以前那样,只为一口吃的发愁了。
可这种“不愁”,让他心里发慌,像踩在薄冰上,不知道哪一步会掉下去。
快到山顶时,清虚子突然停在一处崖边。
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山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从这里下去,就是清虚宗的外门。”
清虚子指着崖壁上一道隐蔽的石阶,“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
李慕白探头往下看,石阶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旁边就是万丈深渊,月光照在上面,泛着湿滑的光。
他的腿瞬间软了——这哪里是路,分明是黄泉道。
“我……我自己走。”
他咬着牙说,心里却在骂自己蠢。
刚才在棺材铺,他就该看出来,这老道不是善茬。
清虚子笑了:“别怕,这是外门弟子的第一关,叫‘静心阶’。
心里越怕,脚下越晃;心定了,路自然就稳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粒凝气丹,放在李慕白手心:“实在撑不住了,就捏碎它,能帮你稳一稳心神。”
丹药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李慕白深吸一口气,扶着崖壁,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级石阶。
刚走两步,脚下突然一滑,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岩石,指甲抠进石缝里,渗出血来。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是有无数只手在下面拉他,吓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活下来……活下来……”他闭着眼,反复念叨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平稳,脚下的石阶似乎也没那么滑了。
他试着睁开眼,发现自己己经走了一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有几分好看。
他甚至敢低头往下看了——深渊依旧漆黑,却好像没那么吓人了。
“这就是‘静心’?”
李慕白喃喃自语,心里第一次对清虚子的话生出一丝信服。
快到崖底时,他听见下方传来说话声。
“又是哪个倒霉蛋被送来受罪了?”
“看他那哆嗦样,估计走不完就得掉下去。”
“听说了吗?
昨天有个新来的,才走三步就吓哭了,被师兄们扔去喂灵犬了。”
李慕白的心猛地一紧。
灵犬?
是像村东头那只咬死人的恶狗一样吗?
他加快脚步,终于踏上平地,看见几个穿着和他同款灰布道袍的少年,正抱着胳膊看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哟,还真走下来了。”
一个高个子少年撇撇嘴,“哪来的野小子,也敢来清虚宗?”
李慕白没说话,只是把青铜小钟往衣服里塞了塞。
老嬷嬷说过,遇到横的,别硬碰。
“哑巴了?”
另一个瘦猴似的少年伸手就要推他,“问你话呢!”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李慕白时,少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缩回手,手背红了一片。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慕白也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只有他心口的青铜小钟,在衣服里微微发烫,像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
“邪门了。”
高个子少年皱了皱眉,没再上前,只是指了指远处一间破旧的木屋,“新来的都住那,自己找地方去。
记住了,明天卯时去演武场***,迟到了,有你好受的。”
少年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慕白站在原地,摸了摸发烫的胸口,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这青铜小钟,到底是什么?
他抬头看向崖顶,清虚子的身影己经不见了,只有月亮挂在树梢,冷冷地看着他。
李慕白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向木屋,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少年,鼾声此起彼伏,地上堆着散发着馊味的铺盖。
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蜷缩着坐下,把青铜小钟紧紧攥在手里。
夜越来越深,演武场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呼喝声,像是有人在练功。
李慕白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老嬷嬷说的另一句话:“这世道,想活着,就得比别人狠。
可太狠了,又容易忘了自己是谁。”
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清虚宗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只知道,从踏上这“静心阶”开始,他的“活下来”,己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那枚在他掌心微微发烫的青铜小钟,钟体上模糊的纹路,似乎又清晰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