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领证前一小时，民政局对面豆浆摊的油条还冒着热气，手机响了，未存的号码，
女护士喊我“家属”，说林柚在急诊，需要一个能签字的人。我低头看一次时间，
08:03。苏笙在便利店门口给我招手，塑料袋里是红石榴和牛奶。我把手机怼在耳边，
走到阴凉里。护士问我和病人的关系。我说“紧急联系人”。护士的喘气夹在话筒里，
说是急性腹痛，已经排上刀台，病人能说话，但疼得发抖，跟她说我知道她的麻醉过敏史。
我听见民政局门口大喇叭在播“结婚需携带双方身份证和户口本”。我说我过去。苏笙走近，
手指背在身后，笑着问我“紧张不紧张”。我把手机扣掉屏幕，点头说“还行”。
她把石榴塞给我，说“等会拍照的时候别咧太大”。我说“好”。她又问“谁打来的”。
我说“物业，催水费”。她“哦”了一声，抬手把我衣领抚平，指尖很凉。
我看见她耳垂上新戴的珍珠，想到上周的工资条和信用卡账单，想着今天一过，
所有花销都有去处，心口像落了石头，又像被垫了棉。我去地铁口借了辆共享电单车。
风从衬衫缝里灌进来，民政局的红墙在后视镜里退成方块。医院的大厅永远是同一种味道，
消毒水、汗、咖啡。我报了名字和身份证后四位。护士把一叠纸推给我，
指着“麻醉同意书”和“手术风险告知”，问我知不知道病人对丙泊酚过敏。我说“知道”。
她抬眼，看了我一秒，像是把我从普通路人里挑出来。我签字的时候，手心有汗，
笔划在纸上打滑。她说“家属在这边等”。我说“我不是家属”。她点点头，
把“家属”这个词吞回去，说“等”。我坐在走廊尽头，隔着门看见林柚。林柚蜷着，
病号服松得像借来的，刘海粘在额头，嘴唇没血色。她看到我，没说话，先深呼吸，
然后笑了一下，笑容短得像灯闪。她小声说“麻烦你了”。我说“你把紧急联系人改了没”。
她摇头，说“来不及”。我看着她的手腕，橡皮筋勒出一圈白痕，指尖有旧的吉他茧。
两年前她喜欢在凌晨给我发歌。两年后她在早上八点让我签手术单。
她又说“别跟你女朋友说是我”。我没接话。我给苏笙回了条消息：“排队人多，晚点到。
”她很快回：“我帮你占号了，别跑丢。”我把手机扣在腿上。墙上的钟滴滴走，
时间像输液滴瓶，一滴一滴落在我后颈。护士推来担架，喊名字。林柚抓住我的袖口。
她说“别走太远”。我点头。她又问“你今天有事吗”。我说“领证”。她笑了一下，
笑到半截断了，疼得吸气。她小声说“祝福”。担架拐进手术室，门合上那一下，
金属边和门框撞出清脆的声响。我站着不动，像被那一下钉在原地。手机又响，是银行短信，
昨晚付了婚纱照尾款，余额剩得不体面。我突然记起她对丙泊酚过敏的来龙去脉。大一那年，
社团演出，她做局务，误打了静脉镇静，嘴唇青了三分钟。这些无用的细节像旧钥匙，
专门用来开今天这种门。我去一楼买水，坐回走廊，盯着地上的拼接瓷砖看出一条裂缝。
两个老人推着轮椅从我面前过。医生端着片子停在对面，讲到“阑尾穿孔风险”，
声音轻得像抱着什么不愿让它掉。我背包里有红色的小盒子，是昨晚买的戒指。盒盖松，
路上颠簸过，开了一条缝。我把它按紧，不让光从缝里跑出来。
我知道这一天要完成的仪式是什么。我也知道，爱情不是用来替换旧记忆的擦除键，
婚姻也不会替你处理那些你躲了很久的账目。我看着手术门上的红灯。红灯像一个提问，
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没回答。2走廊的风从空调出风口垂下来，吹动纸杯边缘。
09:12。护士端着平板过来，说“病人有麻醉过敏史，需要替代方案，费用会上浮，
先交押金。”她把二维码递来，眼神还是把我当“家属”。我说“我不是”。她点头，
把“家属”吞回去，说“交费窗口在前台，或者扫这里也行。”我把手机举起来，
屏幕上银行卡尾号熟悉得让人心里一沉。
短信进来：“您尾号××××的账户支出 12000 元。
”昨晚付婚纱照尾款的记录还停在上一条。我把付款成功的页扣掉。墙上的红灯没动。
我坐回原位，戒指盒在背包里，边角硌着我。手机震了一下，是苏笙。
她发来窗口照片：“A053，快到我们了。”我盯着那张照片里红色号码跳动的形状，
像另一个红灯。她又发：“我在门口等你，别紧张。”我回：“地铁口堵了。
”她秒回了一个“嗯”，加了个笑脸。我看着那个笑脸，心里有一点软，又很疼。
医生推门出来，叫我的名字，问“之前谁告诉你她过敏史的”。我说“她自己”。医生点头，
指着板子上的选项和签名，说“手术不复杂，但有穿孔风险，我们会尽量保守处理。
”他说“等会儿如果需要追加用药，会再找你确认。”我说“好”。医生转身，门又合上。
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接通，男声急促：“我朋友在急诊，
叫林柚，是不是你在签字？”我沉了一秒。他说“我在出差，刚落地，手机才开机。
她没把紧急联系人改掉，你别误会。”我问他“你是她什么人”。他静了一下，
说“男朋友”。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点，看走廊尽头，电梯门开开合合。
我说“她进去了”。他低声骂了一句，说“我赶到还要一个半小时。拜托你盯着点，
医生让交钱就交，救命的事先别争。”我没回。他又说“麻烦你了，我到了给你转”。
我说“不用”。他沉了两秒，像在决定是否再说一句“谢谢”，最后挂了。
我把手机扣在腿上，指甲陷进纹理里。09:27。
民政局那边发来一条系统短信：“A053 过号，将保留 10 分钟。”我把短信删了。
走廊里有人拎着一篮子水果经过，香蕉碰着塑料袋，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突然想起大二的时候，林柚在排练室里背着吉他唱《蒲公英》，跑调，偏要笑，
笑完问我“你会不会娶一个唱跑调的人”。我当时说“会啊”。她问“那你会不会娶我”。
我没回答。我把这个没回答，一直带到了今天。电梯叮了一声。苏笙从电梯里出来，
手里攥着两本户口本，头发扎得利落，走到走廊口停住，看见我，眼神先是高兴，
然后往我身后的“手术中”三个字扫了一下。她站在我面前，呼吸很稳，
声音放轻：“你在哪儿堵的。”我说“在里面”。她看了一眼收费凭证的打印条，
白色上印着黑字，字上印着我的名字。她低头，摸了一下那条纸，“押金交了。”我点头。
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挂在椅背上，里面是两个苹果和一包纸。她说“你也没错。
”她又说“但今天我们本来要做的事，是把答案写在一本红色的小本上。”我沉默。
她把两本户口本塞给我，像塞给我一个需要搬运的事实。她说“她疼的时候抓你袖子，
你给了她一只手；我排队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个‘堵车’。”我说“她的过敏史只有我知道。
”她抬眼看我。她没哭，眼神却像把某个结打好。她说“我知道你不是英雄，
你只是没躲开旧账。”她把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民政局叫号页面，A053 已过号，
下一次保留还有 2 分钟。她说“你现在下去，十分钟能赶到；你现在留在这儿，
等会儿医生出来第一句话会找谁，你也知道。”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耳垂今天没戴珍珠，
耳洞空着，像删掉了一句陈述。我说“对不起”。她摆摆手，笑了一下，
那笑跟早上便利店门口的一样干净。她说“先别对不起，先把今天过完，
再决定要不要说对不起。”她把其中一本户口本抽回去，塞进包里。她说“我在楼下坐着。
”她往回走，经过收费窗口的时候停了两秒，把一瓶矿泉水买了，放在我椅子边上。
她没回头。我坐着，听见楼下广播里在播“请 A060 到二号窗口”。09:39。
手术室的红灯忽然闪了一下，又稳住。医生从门缝探出半个身子，喊我的名字。我站起来。
我知道自己要去听一串关于风险、出血、药物的词。我也知道，结婚证书是两个人的答案，
而手术单上只容得下一个签名。我走过去，红灯把我的影子压得很浅。3医生把板子递给我，
说“腹腔镜先行，如果粘连严重，随时转开腹，需要家属签同意。”09:41。我点头，
签了名字。笔尖在“不可预计风险”那一行抖了一下。护士问“既往手术史，
药物过敏再确认一次。”我说“丙泊酚过敏，其他没有。”护士记下，抬眼看我，
像要把我的脸和“知道这些的人”绑定。手术门上的红灯稳得像一口扣上的盖子。我靠着墙，
戒指盒硌得我后背生疼。手机震动，是苏笙。她发来一张民政局大厅的照片，
空出一大片红色座椅。她说：“我在外面吹风，11:30前可以。”我回了一个“好”。
紧接着又来一个未存的本地号码。我按了接听。那头是林柚的主治医生助理，
声音干净：“病人麻醉已入，术中如需追加用药或转开腹，我们会再次联系签字人。
”我说“我在”。他“好的”，挂断。我把手机收起。走廊里搬来一台输液架，金属撞地板，
响了一下。我忽然想到大一军训时，林柚晒到脱皮，笑着把皮一片片撕下来，
问我“你会不会嫌弃我丑”。我当时说“不”。她说“那等我变好看再谈恋爱”。我没接话。
医生又出来，手里举着一张术中照片，指给我看一团发炎的红，像被烧过的边。
他说“情况比预想重一点，阑尾基底发脓，可能需要扩大切除，时间会延长，费用会上去。
”我说“同意”。他点头，走回去。09:58。电梯开合，推来一张空床。
收费窗口报出一个数字，我刷卡的时候手没抬起来，卡自己贴上去的。
短信进来：“支出 26000 元。”我把短信删了，像在删一条证词。
苏笙发来一句：“我给你把拍照时间改到下午了。”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她又发：“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我把手机扣面朝下，屏幕在塑料座椅上闷了一声。
陌生号码再次打进来，是那个男声。他说“我到楼下了。”我说“十层，外科手术区。
”他说“谢谢。”他停了两秒，像在咽什么，再问：“她疼的时候，有没有叫我名字。
”我说“她抓我袖子。”他“嗯”了一声，像是一块石头坠下去没溅起水。他挂了。
我把背包拉链拉开一条缝，摸到戒指盒。盒盖松，我把它按紧。10:09。护士推门出来，
喊我的名字。她说“术中失血略多，需要准备血浆，请在这里签输血同意书。”我接过笔，
手指上出了汗。她说“放心，不严重，流程。”我点头。签完，护士走前两步，
又回头补一句：“病人很配合。”我听见“配合”两个字落地时的声音，
像一把钥匙轻轻拧过门锁。走廊角落的电视在播健康科普，主持人笑得标准，
说“术后要少油少辣”。我靠在墙上，觉得这句比“白头偕老”更像今天对我说的话。
10:16。电梯那边传来脚步，有人一路小跑。男人停在我面前，喘着气，
汗把刘海贴在额头，手里抓着身份证和银行卡。他问“你就是签字的人？”我点头。
他把卡递过来：“后续我来。”我没接。他说“你可以走了，去办你的事。
”他把“你的事”咬得很轻，像不敢碰到“领证”两个字。我看着他，
想起两年前凌晨两点半，林柚发来“想忘掉”的三个字，后面跟了一段没发出去的语音。
我当时把那条消息放到早上再回，回了“睡吧”。我把这句拖到了今天。
我说“医生会先找我。”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盏红灯，像在和一个不讲理的规则对视。
他说“那就先这样。”他退到一边，坐下，双手合十，像在祈祷，又像在等判决。
10:23。苏笙发来最后一条：“我下去吃点东西，十一点再上来。”我回：“好。
”我打完这一个字，删掉，又重新打了一遍。手术门忽然一震，红灯灭了。门开。医生出来，
摘下口罩，眼睛里还有一层雾，“手术顺利，阑尾坏疽穿孔，清创了，已经缝合，
暂时没转开腹，观察 24 小时。”我的肩膀往下一沉，像有人把一块石头从上面拿走，
又在胸口压了一块更轻的。医生补一句：“病人第一反应是问了水，
第二句让你别跟你‘未婚妻’说。”“未婚妻”三个字撞在我耳骨上，发出一阵回响。
我说“知道了”。医生说“半小时后可以去术后恢复室窗口看一眼。”他走了。男人站起来，
对我点头，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我把矿泉水拧开，递给他。我自己坐下，背靠椅子。
戒指盒在背包里顶着我。我突然明白，爱情有时候不是“选谁”，
而是“谁来承担谁的后果”。婚姻不是把旧账抹掉的红章，而是把账本翻到新的一页，
看你敢不敢写名字。10:31。我给苏笙发：“我在十层。”我没有写“你上来”，
也没有写“我下去”。我把手机扣在腿上。半分钟后，电梯叮了一声。4电梯叮了一声，
门开，苏笙出来。她把一杯温的美式塞给我，说“别空着肚子坐。”我说“谢谢。
”她看了一眼“手术中”的牌子，红灯已经灭了。她说“半小时后看一眼，对吧。”我点头。
10:59。护士把小窗推开，喊“签字人在这边排队，术后恢复窗观，限一人一次两分钟，
不拍照。”我站过去。那个男人也站过来，压低声音问我“能不能让我先去看她一眼。
”我看着窗口后面白帘子的影子。我说“按规矩来。”他咬了下嘴角，没吭声。
苏笙站在走廊靠墙的地方，手背在身后，像把自己整理成一个不占位置的人。队伍往前挪。
11:07。轮到我。护士说“换鞋套，戴帽子，手机放这里。”我把手机放在盆里，
屏幕一黑。窗后灯亮了。林柚躺在床上，氧气管挂在鼻翼，嘴唇还是白的，眼睛开了一条缝，
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她看见我，先眨一下。我说“手术顺利。”她用气声说“水。
”我把棉签沾湿，递过去，护士帮她润了下唇。她又说“谢谢你。”我说“别说话。
”她把手抬起来，拽了拽病号服的领口，像要确认自己还在这里。她看着我，
声带几乎不动：“不要告诉她。”“她”落在我耳朵里，像一枚钉书针卡住纸边。我没回答。
我看了她一眼，退后半步。两分钟到。我出来，护士把手机递给我。那个男人上前一步。
护士问“你是家属吗？”他递身份证，说“男朋友。”护士看了一眼登记表，
说“当前签字人为他，只能窗口远观，不可接触，五分钟后排队。”他“好”。他退开，
额头上又出了一层汗。11:15。我在窗口旁边填一张“术后陪护意向表”。
“主要联系人”那一栏空着。我写了他的名字和电话。护士接过表，抬头看我一眼，
像是把“放手”这两个字在我脸上找位置。她说“家属后续可以来换药同意，由患者本人签。
”我点头。我把表递给男人，说“后面你来。”他接过去，声音发干：“谢谢。
”苏笙一直没说话。她走过来，站到我右手边，看着窗口里灯明暗交替的影子。
她问“她说什么了。”我说“说渴。”苏笙点点头。她把纸巾递给我：“手还在抖，擦一下。
”我擦了擦指根。11:23。民政局的预约页面又弹出提醒，下午还可以加号一次，
截止 15:00。我把提醒划走。男人终于排到窗口。他把手贴在玻璃上，嘴唇动得很快，
像把一年的话压成两分钟说完。他红着眼眶出来，朝我躬了一下身。
我把戒指盒从包里掏出来，握在掌心。盒盖松，又被我按紧。苏笙盯着那个小盒子，
视线像在它上面停了半秒，然后抬头看我。她说“我们下去吧。
”我说“等医生讲术后注意事项。”她说“我在一楼候着。”她转身，走到电梯口，
按了下行键。她没有看我。11:31。医生拿着术后医嘱出来，说“今天先禁食水，
明早复查，麻醉退得慢，下午可能会难受一点。”我说“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