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像一件被掏空的精密仪器，墙壁和天花板都由乳白色的高分子材料构成，散发着均匀而柔和的冷光，没有任何一处阴影。
中央的神经连接躺椅如同一座圣洁的祭坛，等待着献祭者的到来。
夜萤顺从地躺了上去，材料的冰冷让她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她的目光在纯白的世界里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凌溯身上。
他正站在一台控制台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连接前的最后准备。
他的动作流畅而经济，没有一丝多余，仿佛他自己也是这间手术室的一部分。
“放松，夜萤小姐。”
凌溯的声音通过内置的扩音器传来，平稳得不带任何情绪，“你的精神越紧张，记忆海的表层就会越不稳定，像起了风暴的海面。
这会增加我潜入的难度，也会消耗你更多的精神力。”
他走到躺椅旁，拿起一支细长的、顶端闪烁着微弱蓝光的神经探针。
他没有看夜萤的眼睛，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太阳穴，那里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会将这枚探针连接到你的脑机接口。
初次连接可能会有轻微的眩晕感，这是正常现象。
保持呼吸平稳。”
夜萤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冷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能感觉到探针冰冷的尖端触碰到她的皮肤，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奇异的、穿透性的凉意，仿佛一滴冰水滴入了她滚烫的大脑。
凌溯回到控制台，戴上了一个造型极简的感应头环。
随着他按下启动键，躺椅上方降下一个半球形的穹顶，将夜萤完全笼罩。
室内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只剩下控制台上流淌的数据光带，以及凌溯头环上闪烁的指示灯，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庞。
“连接开始。
正在同步生物信号……神经元频率匹配中……正在进入记忆海表层。”
凌溯的意识沉了下去。
眼前的物理世界在瞬间瓦解，化作无数翻滚的、发光的数据碎片，然后重新组合。
这不是一个突兀的过程，而是一种平滑的过渡，就像潜水员沉入深海，水压逐渐增大，光线逐渐变得幽暗，声音也变得沉闷而遥远。
他悬浮在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里。
这里就是夜萤的记忆海。
与他预想中的狂暴不同，这片海域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旷。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蔚蓝色，代表着她沉睡的、未被整理的长期记忆。
头顶则是一片柔和的、如同晨曦般的光幕，那是她的表层意识和实时感官。
无数散发着微光的记忆气泡从深处缓缓升起，每一个气泡里都封存着一个瞬间：孩童时吃到糖果的喜悦，第一次看到新九龙全息夜景的震撼，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酸雨的落寞。
一切都显得很正常，一个普通女孩的记忆世界。
凌溯像一个幽灵般在其中穿行，他的“形态”在这里只是一道没有实体的、由纯粹意志构成的影子。
他开始搜索异常的数据源。
很快，他就在这片宁静的海洋中，发现了一处不和谐的“污染区”。
那是一团盘踞在记忆海中层的、不断蠕动的暗红色星云。
它像一个恶性肿瘤，疯狂地吸收着周围记忆气泡的光芒，并将它们染上一种不祥的血色。
它的边界极不稳定，不断地向外伸出狰狞的触手，搅动着周围平静的记忆流，散发着一种让意识感到刺痛的负面能量。
这就是那段幽灵记忆。
凌溯冷静地评估着。
它的数据结构密度极高，而且具有侵略性。
这绝不是意外感染的产物，而是被精心设计和植入的。
他缓缓靠近，精神力高度集中，准备像剥洋葱一样，从最外层开始解析它的结构。
然而，当他进入那团暗红色星云的引力范围时，异变陡生。
周围的景象瞬间扭曲，原本宁静的记忆海消失了，取而代de是无数由破碎代码和乱码符号构成的墙壁，它们拔地而起，将他困在其中。
这些墙壁不断地移动、组合，形成一个动态变化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迷宫。
墙壁上时不时会闪过一些扭曲的人脸，发出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尖叫，那是被它吞噬的其他记忆碎片发出的哀嚎。
“数据迷宫……”凌溯的意识中泛起一丝波澜。
这是高级的防御手段。
它并非为了阻挡，而是为了困住和消耗入侵者的精神力，首到入侵者迷失在这里，被迷宫同化。
他没有慌乱，而是停了下来，开始观察墙壁上代码流动的规律。
对于别人来说，这里是绝境，但对于凌溯而言，再复杂的代码也有其底层的逻辑。
他像一个顶级的解码专家，迅速地分析着迷宫的运行模式。
就在他即将找到一条通路时，一道墙壁突然融化，变成了一股汹涌的、夹杂着尖锐噪音的红色数据流，猛地向他冲来。
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冲击，旨在用最原始的恐惧淹没入侵者的意志。
凌溯的意志如同磐石，在数据流的冲击下岿然不动。
他构建起一道精神屏障，任由那些狂乱的情绪和噪音冲刷而过。
他知道，这是迷宫的第一道陷阱，只要扛过去，防御就会出现短暂的空隙。
然而，就在他成功抵御住冲击，数据流开始消退的瞬间，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穿透了他的精神屏障。
那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感。
那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不甘。
一种对生命即将终结的强烈抗拒。
一种明知无力回天，却依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什么的执念。
这种情感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就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凌溯冰冷的意识核心上。
一瞬间，凌溯的“视野”被陌生的感官占据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传来的不是迷宫墙壁的虚无感，而是一种粗糙的、混杂着沙砾的触感。
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垃圾发酵的酸腐味和铁锈的气息。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短促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
他一贯冷静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处理过无数客户的负面情感，但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观察。
他分析它们，归类它们，删除它们，却从未“成为”它们。
但这一次，不同了。
那段幽灵记忆主人的情感，像一种高感染性的病毒，绕过了他所有的防火墙，首接侵入了他的感知中枢。
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被迫成为了体验者。
“不……”一个微弱的、不属于他的意念在他脑中响起，“不能……死在这里……”凌溯猛地一惊，强行调动精神力，试图将这股外来的情感剥离出去。
但它像水蛭一样，死死地吸附在他的意识上。
就在这短暂的失神间，迷宫的防御系统再次启动。
周围的墙壁开始向他挤压过来，墙上的代码发出危险的红光。
凌溯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再深入下去，他的精神很可能会被这段记忆永久污染。
他当机立断，启动了紧急脱离程序。
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将他向外推去。
在被弹出迷宫的最后一刻，他的意识穿透了那层浓重的不甘，瞥见了这股执念的源头。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源于一种强烈的守护欲。
迷宫的最深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温暖的光。
在那光芒中，他看到了一张女孩的脸，一闪而过。
那张脸，赫然就是夜萤。
意识猛地被拽回现实。
凌溯睁开眼睛，感应头环上的指示灯正在疯狂闪烁着红光，发出警报。
他一把摘下头环，急促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却无法平息他意识深处的震荡。
他的心脏在不正常地加速跳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看向躺椅的方向，半球形的穹顶己经升起。
夜萤缓缓地坐起身，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空洞而迷茫，显然也承受了巨大的精神负荷。
“结束了？”
她哑声问道。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她，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不再是一个等待修复的程序，一个携带麻烦数据的客户。
她是谁？
为什么那个垂死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脑中浮现的会是她的脸？
那股强烈到足以构建出一座数据迷宫的守护欲，究竟是源于什么？
那股不属于他的不甘和绝望，如同鬼魅的余音，依然在他的意识深处回响。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只是数据污染，是情感共振的后遗症。
但他的身体，他的心跳，却在诚实地反馈着这次入侵留下的痕迹。
他第一次发现，有些数据，是无法被简单地视为冗余信息的。
它们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温度，甚至……自己的灵魂。
“不，”凌溯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还没结束。
我们只是……刚刚敲响了迷宫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