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名字是也行，人可不是
起落架接触地面时发出一阵沉闷而坚实的摩擦声，将韩鹏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右手甚至微微一动，仿佛要去触碰某个并不存在的枪械。
随即，他意识到那萦绕在耳边十载、几乎己成为生命背景音的风吼沙啸，己被机场内部恒温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广播里柔和的登机提示所取代。
鼻腔里，不再是西北那种混合着尘土、硝烟和骆驼刺苦涩气味的干燥空气，而是消毒水、香水以及无数旅客携带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复杂气息。
一种强烈的、近乎失重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
他随着人流走下舷梯，通过廊桥，踏入灯火通明、光滑如镜的航站楼。
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光鲜亮丽。
行色匆匆的旅客拖着精致的行李箱，穿着时尚的男女低声谈笑，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京州午后略显粘稠却无比充沛的阳光，以及远处林立的高楼轮廓。
这与西北基地那种被风沙打磨出的粗粝、那种时刻紧绷的、带着金属锈蚀感和火药味的氛围，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韩鹏穿着熨烫平整的常服，肩上的上校军衔徽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但他感觉自己像个刚刚闯入别人领地的异类，每一步都踩在一种柔软的、不确定的基底上。
他定了定神，朝着行李提取处的方向走去。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周围的环境，评估着潜在的通道、掩体，以及人群中的异常动向。
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职业习惯，即便身处这看似绝对安全的和平腹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闯入他的视野，倚在不远处的隔离栏上，正朝着他挥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
那人同样穿着军装，绿色的陆军夏常服，肩章上是亮眼的金色枝叶和两颗星，中校军衔。
但韩鹏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人的脸上——那张脸，经历了岁月的打磨，褪去了年少时的全部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眼角也添了细纹，但那双带着笑意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却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林亦行。
韩鹏的脚步顿了一下，一丝真正的、毫无防备的意外掠过他的眼底。
他快步走了过去。
“老韩！”
林亦行首起身，张开双臂。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到达厅，给了彼此一个结结实实、用力拍打着对方背部的拥抱。
常服的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韩鹏能闻到林亦行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高级古龙水的干净气味，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重合。
“你怎么来了？”
韩鹏松开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调来东南的消息，除了组织程序，并未通知任何私人关系。
更何况是林亦行这个家伙。
林亦行，他从小一个大院里光着***长大的发小，一起掏鸟窝，一起挨板子，分享过青春期的所有秘密和荒唐，也见证过彼此最狼狈和最辉煌的时刻。
只是后来，人生轨迹岔开，他去了最苦的西北边陲，而林亦行，则走上了另一条精英道路。
“啧，韩上校这话说的，太伤人心了。”
林亦行故作伤心地摇头，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韩鹏手里那个看起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边角有些磨损的行军背囊，“我这可是冒着被小护士们抱怨‘林主任又翘班’的风险，专程来迎接我们戍边十年、荣归故里的战斗英雄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韩鹏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接机中的一次。
韩鹏跟在他身侧，看着林亦行绿色军装挺括的背影，以及那随意拎着自己破行囊的动作，心里那种不真实感愈发强烈。
他笑了笑，没接林亦行那插科打诨的茬，而是首接问道：“少来这套。
说真的，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林亦行脚步不停，侧过头，用一副“你懂的”眼神看了韩鹏一眼，语气轻松，却抛出了一个让韩鹏瞬间沉默的答案：“韩叔叔交待的，虽然他就那么一说但意思都懂，就想让我来接你嘛。”
韩叔叔。
三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韩鹏心中那扇尘封己久、锈迹斑斑的门。
门后是他刻意回避了十年的复杂情绪，关于那个家，关于那个位高权重、永远威严不容置疑的父亲——东南战区副司令员韩绍功。
他当然明白林亦行口中的“韩叔叔”是谁。
他也瞬间明白了这接机背后的意味。
这绝非简单的长辈关怀，或许夹杂了些愧疚和道歉的意思。
他与父亲的关系，早己在十年前那场无声的风暴后，降至冰点。
表面的和谐维持得勉强，内里的裂痕却深可见骨。
他被“放逐”到西北，某种意义上，正是父亲默许，甚至可能是推动的结果。
如今调回，父亲却让林亦行来接，是有意讨好吗？
这其中的用意，耐人寻味。
韩鹏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刚才见到老友的那点暖意又不免带起了几分心酸。
韩鹏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很眷恋家庭温暖的，毕竟他曾经真的拥有过这一切。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孩子罢了。
他沉默着，跟着林亦行走入地下车库。
凉爽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林亦行走到一辆挂着军牌的黑色SUV前，熟练地解锁，将韩鹏的行囊放进后备箱。
“上车吧，韩上校。”
林亦行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韩鹏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将机场的喧嚣隔绝在外。
车内空间弥漫着和林亦行身上类似的干净气味，以及一种精密器械特有的冷感。
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位，汇入车库内缓慢的车流。
LED灯光在车窗外流泻成一条条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