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死后的第七天。客厅里有动静。我飘过去看。沈惊鸿在拖地。他拿着拖把，
动作僵硬。拖把杆撞到茶几角，咚一声。他没停，继续拖。水渍在瓷砖上蜿蜒，像蛇。
我皱眉头。他从不拖地。结婚五年，他连扫帚都没碰过。油瓶倒了都不扶，他原话。
现在他拖地，水痕乱七八糟。拖完客厅，他进了厨房。水龙头坏了三个月，一直滴水。
我说找人修，他说忙，拖着。现在他拿扳手拧水龙头。扳手打滑，砸在他手背上，红了一片。
他像没感觉，继续拧。滴答声停了。他站那儿喘气。汗从鬓角滑下来。我飘近点看他。
他眼里有血丝，下巴青茬一片。奇怪。我死那天他还在出差。秘书打电话告诉他我车祸没了，
他第一句话是“我在开会，晚点说”。现在他修水龙头。天亮时他出门。我跟着他飘出去。
他去花店。出来时抱着一大束白菊。花瓣上还有水珠。去墓园的路他很熟。上周他刚来过，
给我爸妈扫墓。现在他停在我的新墓碑前。照片是我大学拍的，扎马尾，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选的这张。他把花放下。手指蹭过照片里我的脸。“早。”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他没再说别的，就站着。站了快两小时。管理员来催，他才走。开车去公司。我坐副驾。
以前我总坐这儿。等红灯时他摸烟盒。掏出一支，又塞回去。戒了三年了。我咳，他掐的。
到公司，前台小姑娘看见他，嘴张得能塞鸡蛋。“沈总早。”小姑娘声音发抖。他点头。
眼下两团乌青。进办公室，桌上文件堆成山。秘书跟进来说行程。他打断：“全推了。
”秘书噎住：“可下午王总……”“推了。”他说完进休息室，关门。我穿门进去。
他倒在床上，外套没脱。鞋底沾着墓园的泥。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屏幕亮着“妈”。他按掉。
翻个身，面朝墙。墙上有道裂缝。去年台风天渗水裂的。我说补，他说不影响。
现在裂缝像蜈蚣趴在那儿。他盯着裂缝，眼珠一动不动。午饭他没吃。
秘书送来的餐盒在桌上凉透。傍晚他开车回家。路上进超市，买牛奶鸡蛋。
还有一包速冻饺子。我活着时他从不买菜。到家他开冰箱。冷藏室空了大半。
冷冻室还有我包的荠菜饺子。他拿出来煮。水开下饺子。饺子沉底又浮上来。他站锅边等，
蒸气扑他一脸。盛出来，一盘十个。他坐餐桌前吃。吃第一个，他皱眉。咬一半放下。
“盐放少了。”他说。以前他总嫌我馅咸。现在我死了，他又嫌淡。最后他全吃完了，
连盘底的醋都喝干净。晚上洗澡，热水器不出热水。他捣鼓半天，光着膀子出来，
肩膀冻得发红。“明天找人来修。”他对着空气说。我靠在浴室门框上。
以前他总抱怨我洗澡太久，耗煤气。他裹着毯子坐沙发上看球赛。以前他最爱看，能熬通宵。
现在屏幕亮着，他眼神发直。十一点，他关电视进卧室。床还是双人床。他睡左边，
右边空着。我的枕头还在。他躺下，手往右边摸。摸到空枕头，停住。然后他蜷起来，
像虾米。毯子裹紧。我躺在旁边。当鬼真好，不占地方。半夜他坐起来开灯。
拉开床头柜抽屉翻东西。找什么？安眠药？结婚第三年我失眠，医生开过一瓶。他倒出两粒，
干咽下去。重新躺下。灯没关。光刺眼，他拿手臂挡脸。我吹口气。灯灭了。他手臂放下来。
黑暗里，他眼皮在跳。葬礼那天，下雨。我飘在人群后面看。黑伞像蘑菇长满墓园。
沈惊鸿站最前面，黑西装像借的，肩线垮着。司仪说什么他没听，眼睛盯着新土。
我妹站他旁边，红着眼瞪他。我知道她想什么。我出事前半小时给她发微信：过不下去了，
明天去离婚。土盖棺时，我妹突然冲过去推沈惊鸿。“装什么！”她尖叫，
“姐活着时你当她是保姆！死了来演深情？”亲戚拉开她。沈惊鸿踉跄一步，站稳。
脸上雨水泥水混着流。他没擦。人群散后他还在雨里站着。伞扔在脚边。
雨水顺他头发往下滴，西装吸饱水变深灰。我蹲墓碑上托腮看他。当鬼有个好处，淋不着。
“现在哭给谁看？”我说。他听不见。他站到天擦黑。管理员举伞过来催：“沈先生节哀，
回吧。”他弯腰捡伞，没撑，拎着走了。第二天我去看他公司。会议室坐满人。项目汇报，
PPT翻到第三页。“停。”沈惊鸿说。项目经理僵住。“数据错了。”沈惊鸿指屏幕，
“小数点标错位置，重做。”会议室死静。以前他从不管细节。“今天下班前给我。
”他补一句。项目经理脸发白，点头。散会后他回办公室。秘书送咖啡进来，手抖，
杯碟哐当响。“换美式。”他说。以前他只喝拿铁，双份糖。“您胃……”秘书小声说。
“美式。”他重复。秘书低头出去。我凑近闻咖啡，苦气熏鼻子。他灌一大口，喉结滚动。
下午四点，项目经理交新方案。沈惊鸿扫两眼，签字。“下次再错，换人。”他说。
项目经理抹汗出去。沈惊鸿按内线：“查陈经理经手的所有项目，三年内的。
”话筒那边吸气声：“……现在？”“现在。”挂断，他开电脑。屏幕光照他一脸青白。
我坐他老板椅扶手上晃腿。以前我劝他查底下人账目，他说水至清则无鱼。现在他翻报表，
眼珠快贴屏幕上。七点，他关电脑下楼。车库取车，没回家，开去城西大排档。
以前我拉他来，他说脏。现在他坐塑料凳上，点了一桌。小龙虾，烤串，炒田螺。
全是我爱吃的。老板认得他：“哟，沈总？一个人？”他嗯一声。菜上齐，他不动筷。
盯着那盘小龙虾看。红油凝成块。我坐他对面。当鬼最惨是闻得到吃不着。他剥一只虾。
壳掰得碎，虾肉捏烂了。沾满酱汁放嘴里。嚼两下，他咳嗽，脸涨红。灌半瓶冰啤才压下去。
以前我笑他不能吃辣，他摔筷子：“谁像你重口味！”现在他辣出眼泪，还往嘴里塞田螺。
螺肉没挑净，碎壳硌牙。他吐在桌上，碎壳混着血丝。我伸手抹他嘴角。血珠停在皮肤上，
他感觉不到。到家他冲进厕所吐。马桶冲水声盖过干呕。出来时脸蜡黄。茶几上手机震，
我妈电话。他盯着屏幕，直到熄灭。第二天周六。他开车去商场女装部。
导购小姐笑成花：“给太太选衣服？”他点头，走到连衣裙区。拿起一条酒红真丝的。
去年我生日看中这条，嫌贵没买。“太太穿多大码？”导购问。他张张嘴，卡壳。
导购笑容僵住：“您……不知道？”他指模特身上那件：“按这个码拿。”导购取来S码。
他刷卡，拎纸袋走人。回家把裙子挂衣帽间。我的衣服都在，他一件没扔。
裙子挨着我的旧衬衫，像血滴进牛奶。周日他回我爸妈家。提两盒蛋白粉。
我妈开门看见是他，脸冷下来。“妈。”他喊。“担不起。”我妈挡门，“沈总贵人事忙，
来干嘛？”他举蛋白粉：“看看您。”“用不着。”我妈要关门。
他伸脚卡住门缝：“让我进去坐坐，行吗？”声音低得像求。我妈瞪他，还是让开了。
客厅摆着我爸遗像。沈惊鸿把蛋白粉放茶几上。“爸。”他对着遗像叫。
我妈冷笑：“现在叫得亲热，生前见你几回？”他抿嘴。我爸心衰住院三个月，他来过两次。
一次送钱，一次签病危通知。“以前我忙……”“是，忙着陪小情人吧？”我妈嗓门拔高，
“惊鸿升副总那天，跟女助理酒店开房，当我不知道？”沈惊鸿脸刷白。
我坐沙发扶手上啧一声。这事我早知道。他女助理发床照给我，说“沈总说您像木头”。
我存云盘了，准备离婚用。现在我妈捅出来，他手指抠沙发巾，抠出个洞。“我对不起惊鸿。
”他说。“人死了说对不起，早干嘛去了？”我妈抄起鸡毛掸子指他，“滚！
”鸡毛掸子抽他胳膊上。他没躲。“让我给她上柱香。”他看着供桌。我照片前香炉空着。
“不配！”我妈又抽一记，“活着冷暴力，死了装孝子，呸！”他站成根柱子，挨第三下。
我挡他前面。掸子穿过我魂体，风都没带起。我爸遗像在框里叹气。最后是我妈没力气了，
扔掸子喘气：“滚！别再来了！”他弯腰鞠躬，九十度。蛋白粉没拿。出来坐车里，
他没发动。胳膊上三道红痕肿起来。他摸手机，翻相册。划很久，停在一张照片上。
我们大学话剧社演出，我演朱丽叶，他演罗密欧。后台他偷拍我，我正补妆，
腮红涂重了像猴屁股。他手指蹭屏幕里我的脸。“真丑。”他说。我凑去看。嗯，是丑。
他熄屏趴方向盘上。肩膀抽一下。当鬼后第一次，我有点难过。周一他正常上班。
眼下乌青更重。中午秘书送饭，他叫住：“订束白菊，明天送墓园。
”秘书愣住：“明天是……”“她生日。”他说。秘书嘴巴张圆。以前他记不住我生日。
花送到时他正在开会。手机震，他瞟一眼，继续讲PPT。散会后他回办公室看手机。
花店拍照确认，白菊摆我碑前。他保存图片，设成屏保。屏保原是他单人商务照。
下午律师来找他。姓张，我大学同学。“惊鸿嫂子的事，理赔金下来了。”张律递文件。
沈惊鸿不接：“给她妈。”“按法律您是……”“给她妈。”他重复。张律叹气：“还有，
惊鸿嫂子手机……结案后警方返还了，在物证袋。”沈惊鸿伸手。透明袋里是我碎屏的手机。
“数据能恢复吗？”他问。“试过，芯片损毁严重。”张律说，“但有张SIM卡还能读，
我导了通讯录备份。”U盘放桌上。沈惊鸿攥住，指节发白。张律走后他插U盘。
文件夹里一个TXT文档，文件名：通讯录20231011。他点开。
密密麻麻的名字电话。搜我名字：沈惊鸿。后面是手机号，他倒背如流。再往下翻。
在“M”列停住。“妹”。号码是我妹的。他盯着那行。突然抓手机拨号。响三声接通。
“喂？”我妹声音没好气。“她……”沈惊鸿喉结滚了下，“最后有说什么吗？
”电话那边静了。我飘过去贴他手机听。“现在问有意义？”我妹冷笑。“告诉我。
”他声音绷紧。“她说——”我妹深吸气，“‘替我谢谢沈惊鸿，这五年让我明白，
守寡都比结婚强’。”咔嗒。电话挂了。沈惊鸿还举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扭曲的脸。
我鼓掌：“传话准确。”他猛摔手机！机身撞墙，碎片炸开。秘书冲进来：“沈总？
”他撑着桌沿喘粗气，眼血红。“出去。”牙缝里挤字。秘书缩头关门。他弯腰捡手机残骸。
屏幕全碎，割他手指。血珠冒出来，他舔掉。碎片里，SIM卡完好。他抠出来攥手心。
攥太紧，卡边割破皮。血滴在U盘上。晚上他开车兜风。绕城高速跑三圈，超速警报响两次。
最后停江边。以前我们常来。他趴栏杆上吐。晚上只喝半瓶水。吐完开后备箱，
拎出两打啤酒。罐装，最便宜那种。我以前爱喝，他说廉价。现在他盘腿坐地上，拉开一罐。
泡沫涌出来，弄湿他裤腿。他灌一大口，呛得咳嗽。江风很冷。我抱膝盖坐他旁边。
他喝光一罐，捏扁扔开。又开一罐。喝到第四罐，他摸出手机碎片。SIM卡还在。
他举卡对着路灯看。小塑料片亮晶晶。“你恨我吧？”他问空气。我点头。虽然看不见。
“应该的。”他灌酒，“我也恨你。”我挑眉。“恨你……真走了。”他声音散在风里，
“留我一个人。”易拉罐砸在水泥地上，哐啷啷滚远。他摸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呛出泪。
“你说得对。”他抹脸，“守寡……都比跟我强。”我伸手拍他背。烟穿过我手掌。
他抽到烟蒂烫手才扔。又开罐酒。喝到第八罐，他站不稳。扶栏杆吐，全是黄水。
吐完滑坐地上，背靠轮胎。“沈惊鸿……”他念我名字，像嚼玻璃，
“惊鸿……”江面有船过，汽笛长鸣。他摸SIM卡，往手机碎片上按。碎玻璃扎进拇指。
血糊满卡面。他像不觉疼，还按。屏幕碎渣刺更深。我蹲他面前吹气。血凝住了。
他抬头看天。城市光害重，只有一颗星。“那儿吗？”他指星星。我摇头。
当鬼后我发现没天堂地狱，只有飘。他手臂垂下来，头歪向一边。睡着了。后半夜下雨。
雨点穿过我，打湿他头发。我哼歌，他听不见的歌。他发烧了。天亮时我摸他额头，烫手。
当鬼后第一次想有实体。他手机摔了，没法叫车。他爬起来，晃悠悠开车门。发动，
车歪着上主路。我急得拍车窗。他听不见。闯两个红灯后，车停医院急诊门口。
护士推轮椅接他。量体温，39度8。挂水时他手机响了。碎屏亮起来，来电显示“妈”。
他按掉。三秒后又响。他还按。第三次响，他接通。“惊鸿没了你也不管了？”他妈嗓门炸，
“小婧怀孕三个月，你打算怎么办！”我耳朵竖起来。沈惊鸿眼睛睁开条缝：“谁？
”“苏婧！你秘书！”他妈吼，“人家姑娘等你表态，你倒好，玩失踪！”沈惊鸿看吊瓶。
药水一滴，一滴。“打掉。”他说。“什么？！”“给她钱。”他声音像生锈，“多给。
”电话那边尖叫。他挂断，关机。护士换药，他问：“能抽烟吗？”“不能。”护士瞪他。
他闭眼。我飘到走廊找苏婧名字。电子屏滚过就诊信息：妇科，苏婧，23岁。懂了。
我死前两周，他说加班那几晚。回病房，他盯着天花板。点滴管反光在他脸上跳。“你的。
”他突然说。我愣住。“要是你的孩子……”他声音轻得像灰，“我肯定……”后面没了。
我坐床尾晃腿。才不。有孩子早离了。水挂完，他拔针就走。护士追着喊“签单！”，
他甩张卡：“没密码。”回家洗个澡，他回公司。眼下乌青变黑。苏婧在办公室等他。
眼睛肿着。“沈总。”她递辞职信。他接过来签了。“财务领补偿。”头也不抬。
苏婧咬唇：“孩子……”“处理干净。”他翻文件，“钱不够找张律师。”苏婧脸煞白，
转身跑走。我坐他对面。这姑娘图什么？图他冷？图他渣？手机碎片在桌上。他扫开，
继续工作。下班他去商场童装区。导购热情介绍，他摸小裙子，软纱的。“女孩穿好看。
”导购说。“嗯。”他拿条粉的，“包起来。”回家挂衣帽间。
小裙子挨着我那条酒红真丝裙。他站那儿看很久。衣帽间灯惨白。周六他回老房子。
我婚前租的公寓。房东还没租出去。他付了半年租金，说要整理东西。其实没东西。
我搬走五年了。他在卧室柜顶找到个铁盒。灰积得厚。打开，里面是票根。电影票，游乐园，
火车票。最底下是本相册。大学时拍的。他坐地上翻。第一页是我们爬山，我爬不动，
他背我。照片里我笑成傻子，他耳朵通红。“那么重。”他摸照片。我踹他。踹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