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岳站在堡门内侧的阴影里,把脖子往粗麻布冬衣里缩了缩,可冷风还是顺着衣领钻进去,贴着脊梁骨往下滑,冻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天顶替父亲沈勇的名额,来宁远堡辅兵营报到。
身上的冬衣还是父亲活着时穿的,右肩的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磨得露出了里面的棉絮,风一吹,那些发黄的棉絮就像枯草似的往外飘。
沈岳低头拽了拽衣襟,指尖触到衣料上粗糙的纹路,忽然想起三天前母亲连夜缝补这件衣服时,手里的针线在油灯下晃悠,她眼眶红着说:“你爹当年就穿这件衣守过宁远,现在换你穿,可得好好活着回来。”
“新来的!
磨蹭什么?
赶紧去粮房领粮,再晚就剩掺沙子的了!”
一声粗哑的喊叫声打断了沈岳的思绪。
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灰布军衣的老兵,肩上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正斜着眼睛看他。
老兵脸上刻着几道深纹,下巴上的胡茬冻得发白,看模样在卫所里待了不少年头。
“是,是!”
沈岳连忙应着,紧了紧腰间父亲留下的旧佩刀 —— 那刀鞘己经磨得发亮,刀刃却还锋利,是父亲当年随袁崇焕守宁远时,亲手从后金兵手里缴获的。
他攥着刀鞘的手紧了紧,跟着老兵往堡内走去。
宁远堡的主干道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冬天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硌得脚底板疼。
路两旁的房屋大多是土坯墙,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几间屋子的窗户连纸都没有,只用破布堵着。
偶尔能看见几个穿着和沈岳一样破旧冬衣的士兵,缩着脖子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眼神里满是麻木。
“后生,你爹是沈勇?”
走在前面的老兵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
沈岳愣了一下,点头:“是,我爹去年冬天伤重没挺过来,我来替他。”
老兵 “哦” 了一声,脚步慢了些:“沈勇我知道,当年守宁远城,跟后金兵拼过命的硬汉子,可惜了……”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沈岳一眼,“这宁远堡现在可不是当年了,你刚来,得懂规矩,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岳心里一紧,忙问:“老叔,您说的规矩是……头一条,” 老兵伸着手指,语气带着几分沧桑,“千户的话比军令重。
咱们这堡里的千户叫周泰,是个只认银子不认人的主儿,他身边的亲信你可别惹,尤其是那个王三,下手黑着呢。”
说话间,两人己经走到了粮房门口。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一串冻硬的玉米,门口围着七八个士兵,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脸上带着焦急。
沈岳跟着老兵挤进去,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粮房里只有一个粮官,穿着比其他士兵稍好的青布棉袄,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后,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慢条斯理地打着算盘。
他面前堆着十几个麻布粮袋,每个粮袋都鼓鼓囊囊的,可沈岳注意到,粮官给士兵递粮袋时,总是故意把袋子往下压了压,再用麻绳扎紧。
“下一个,沈岳!”
两官头也不抬地喊。
沈岳连忙上前,报上姓名。
粮官从桌下拖出一个粮袋,扔到他面前:“喏,这是你这个月的粮,六斗,点清楚。”
沈岳弯腰去提粮袋,只觉得比想象中轻了不少。
他解开麻绳,伸手往袋子里摸了摸,指尖立刻触到了颗粒粗糙的沙子 —— 那些沙子混在糙米里,一摸就能分辨出来。
他心里一沉,把粮袋倒出一小捧在手里,只见糙米里掺着不少细沙,还有几颗发霉的谷粒。
“官爷,这粮……” 沈岳刚想开口,就被粮官狠狠瞪了一眼。
“怎么?
嫌少?
嫌掺沙子?”
粮官把算盘一摔,声音陡然拔高,“现在堡里就这粮,爱吃不吃!
不吃就饿着!
你以为还是当年袁崇焕大人在的时候,能给你发满粮?”
周围的士兵都低下头,没人敢说话。
刚才带沈岳来的老兵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口型示意他 “别吭声”。
沈岳攥着手里的糙米,指节都泛白了 —— 他知道母亲和弟弟还在家等着他带粮回去,家里的米缸早就见了底,这掺沙子的六斗粮,就算淘洗干净,也不够一家三口吃半个月。
可他看着粮官横眉竖目的模样,再想起老兵刚才说的 “规矩”,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新扎紧粮袋,扛在肩上。
“这就对了,” 粮官见他服软,脸色缓和了些,挥挥手,“赶紧走,下一个!”
沈岳扛着粮袋走出粮房,肩膀被袋子压得生疼。
刚才的老兵跟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后生,别往心里去,咱们辅兵的粮,哪月不掺点沙子?
周千户要克扣,粮官要中饱私囊,到咱们手里,能有六斗就不错了。”
沈岳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他抬头望向堡墙的方向,只见那土黄色的堡墙有好几处坍塌的缺口,露出里面的夯土,像是老人脸上的伤疤。
远处的燕山山脉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山脚下隐约能看见几缕炊烟,不知道是哪个村落的人家,在这寒冬里挣扎着生火做饭。
“别愣着了,跟我去营房,顺便给你说说其他规矩。”
老兵说着,带头往堡西侧走去。
营房是一排简陋的茅草屋,每间屋子住十个士兵。
沈岳跟着老兵走进其中一间,里面弥漫着一股汗味和霉味,地上铺着几层干草,就算是床铺了。
老兵指着靠门的一个铺位:“以后你就睡这儿,离门近,就是风大,忍忍吧。”
沈岳把粮袋放在铺位旁,刚想整理一下干草,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
老兵脸色一变:“坏了,该去搬墙砖了!
周千户说东堡墙的缺口三天内必须补好,晚了要挨鞭子的!”
沈岳连忙跟着老兵往外跑。
只见几十个士兵己经在东堡墙下***,个个都扛着铁锹或扁担。
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汉子站在队伍前面,腰间别着一把弯刀,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正扯着嗓子喊:“都给我快点!
谁要是磨磨蹭蹭,老子抽死他!”
“那就是王三,周千户的亲信,负责管咱们辅兵的杂役。”
老兵凑到沈岳耳边,小声说。
沈岳的目光落在王三腰间的弯刀上,那刀的样式和父亲的佩刀很像,可刀鞘上却挂着一个黄铜牌子,一看就是搜刮来的好东西。
他心里正想着,王三己经走了过来,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停在沈岳身上。
“你是新来的?”
王三眯着眼睛,语气不善。
“是,小人沈岳,今天刚报到。”
沈岳低头回答。
王三 “哼” 了一声,伸手推了沈岳一把:“新来的更得卖力!
东堡墙那缺口,今天必须把墙砖搬够,搬不完别想吃饭!”
沈岳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没敢反驳。
他跟着其他士兵走到堡墙下,只见那里堆着一堆破损的墙砖,每块砖都有十几斤重。
沈岳弯腰扛起一块砖,只觉得胳膊一阵发酸 —— 他在家时虽然也干农活,可从没扛过这么重的东西。
寒风越来越大,刮在脸上像针扎似的。
沈岳扛着墙砖往缺口处走,脚下的土路又滑又硬,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他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下雪。
周围的士兵都低着头,闷不吭声地搬运着墙砖,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墙砖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堡墙上回荡。
“快点!
磨磨蹭蹭的!”
王三的骂声突然响起。
沈岳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士兵脚下一滑,手里的墙砖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三立刻冲了过去,一脚踹在那士兵的胸口,把他踹得坐在地上。
“你瞎了眼?!”
王三捡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地往那士兵身上打,“这墙砖是你家的?
说摔就摔?
今天不把你打出记性,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那士兵抱着头,疼得首哭,却不敢反抗。
周围的士兵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可没人敢上前劝阻,只是低着头,脸上带着恐惧。
沈岳站在原地,握着墙砖的手越攥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王三施暴的模样,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 他想起父亲当年说过,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可现在眼前的景象,哪里有半分军人的样子?
“怎么?
你想替他出头?”
王三突然停下手,转头看向沈岳,眼神里满是挑衅。
沈岳的心跳猛地加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刀,指尖触到冰冷的刀鞘,忽然想起母亲的嘱咐,想起家里还等着他回去的亲人。
“不敢。”
沈岳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
王三 “嗤” 了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算你识相。
赶紧干活,再看一眼,老子连你一起打!”
沈岳重新扛起墙砖,一步步往缺口处走。
寒风刮得更紧了,把他的粗麻冬衣吹得猎猎作响,里面的棉絮又飘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心里却反复默念着两个字:隐忍。
他知道,在这宁远堡里,在这乱世之中,只有先忍下去,才能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 改变这掺沙子的粮,改变这随意打骂士兵的卫所,改变这被寒风刮得摇摇欲坠的宁远堡。
沈岳把墙砖放在缺口处,抬头望向远处的燕山。
风里似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又像是流民的哭声。
他攥了攥拳头,把父亲的佩刀又紧了紧,然后转身,走向下一堆待搬的墙砖。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土墙上,像一道沉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