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狗剩在灶屋烧火时,听见后院老槐树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像有人往湿泥里砸了块青砖。那声音不重,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
顺着灶屋的砖缝往耳朵里钻,让他握着柴禾的手顿了顿。他撩起粗布围裙擦了擦手上的炭灰,
围裙边角磨得发毛,是秀莲前年用旧布拼的。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
一股腥甜气就直往鼻腔里冲,呛得他弯着腰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那味道怪得很,
混着后院腐叶的霉味,还有点像开春时河冰化冻,
从河底翻上来的死鱼味——黏糊糊、腥溜溜的,粘在喉咙口下不去。
老槐树是他爹年轻时栽的,算下来快四十年了,树干得两人合抱,树皮上裂着深沟,
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枝桠歪歪扭扭地罩住小半个后院,平时夏天能遮不少阴凉,
可这会儿看着,那些交错的枝桠倒像伸着的鬼爪子,透着股阴气。
此刻树底下的土被翻得乱七八糟,新土湿漉漉的,泛着不正常的黑褐色,
跟周围的黄土格格不入。陈狗剩心里发毛,脚底板有点发飘,
他抄起墙根立着的铁锹——那铁锹是他爹传下来的,木柄磨得油光发亮——攥紧了往树下走。
刚要往下挖,铁锹头突然“当”地撞上了硬东西,震得他虎口发麻。“啥玩意儿?
”他嘀咕了一句,蹲下来用手扒开浮土。土是湿的,冰凉凉地沾在指缝里,扒了没几下,
一块乌沉沉的木板露了出来。木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线条又粗又硬,
像极了他小时候在邻村土地庙见过的鬼画符,看着就不吉利。
这时候灶屋里的铁锅突然“滋啦”响了一声,是秀莲在炒鸡蛋——今天是他娘的生日,
秀莲特意攒了几个鸡蛋,想给老太太补补。鸡蛋的香味混着槐树下的腥气飘过来,
两股味道拧在一块儿,反倒更让人恶心,陈狗剩胃里直翻腾。“狗剩!火咋灭了?
”秀莲的声音从灶屋传出来,带着点不耐烦。她手忙脚乱的,既要炒鸡蛋,
又要看着砂锅里炖的药——他娘这半个月卧床不起,郎中来看了好几次,都说邪气入体,
开的药苦得能涩掉舌头。陈狗剩没应声,手里的铁锹柄沁出了冷汗,
木柄上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疼。他活了四十三年,打小在这院里长大,
从没听说谁家后院埋过东西,更别说这么大的木板——看这尺寸,长三尺,宽一尺半,
倒像是口小棺材。“你磨蹭啥呢?菜都要糊了!”秀莲端着菜盘走出来,
刚到柴门口就停住了脚,手里的盘子晃了晃,差点把鸡蛋撒出来。“那是啥?
”她指着树下的木板,声音有点发紧。陈狗剩指了指:“不知道,刚听见响,
挖出来就是这玩意儿。”他的声音也有点干,咽了口唾沫。秀莲走过来,凑到跟前瞅了瞅,
突然“妈呀”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柴垛上,柴禾哗啦啦掉下来几根。
“这……这花纹我见过!”她声音发颤,抓着陈狗剩的胳膊,指节都泛白了,
“前儿个我去东头王婆家借针线,看见她屋里墙上挂着块蓝布,上面就绣着这东西,
王婆说那是‘镇槐符’,专门压槐树底下的脏东西!”陈狗剩心里“咯噔”一下,沉了半截。
他们村老辈人确实说过,槐树招阴,尤其是百年以上的老槐,底下容易藏不干净的东西。
可他家这树才四十年,怎么会有这玩意儿?再说,他爹当年栽树的时候,要是有这东西,
没理由不跟他说啊。“要不……咱别挖了?”秀莲拉着他的胳膊,眼神里满是害怕,
“万一挖出啥不好的,咱娘还病着呢,可经不起折腾。”她这话没说错,
老太太这半个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昨天还昏过去了一次,要是再受点惊吓,
真不知道能不能扛住。陈狗剩犹豫了。他娘的病邪乎得很,白天昏睡,晚上就说胡话,
喊着“槐树下有东西”“别抓我”,郎中开的药喝了也不见好。
昨天他还特意去土地庙烧了香,磕了十几个头,求神仙保佑,现在后院突然冒出这么个东西,
难道真跟娘的病有关?“不行,得挖出来看看。”他咬了咬牙,握紧铁锹,指节泛白,
“要是真有啥脏东西,总不能让它在咱后院待着,万一再害了娘,咋办?”秀莲不敢再劝,
只能站在一边,双手攥着围裙角,指缝里都攥出了汗。陈狗剩一锹一锹地挖,土越挖越黑,
腥气也越来越重,那味道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闻着就让人浑身发寒。挖到两尺深的时候,
整口“棺材”都露了出来——那是口三寸厚的槐木棺材,通身乌黑,没有棺钉,
棺材盖和棺身之间留着一道指宽的缝,腥气就是从那缝里飘出来的,比刚才浓了十倍。
“要不……找村长来看看?”秀莲的声音都带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村长见多识广,
村里有啥怪事,都是找他拿主意。陈狗剩没说话,心里也打鼓,可他知道,这时候找村长,
说不定会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他们家就成了村里的笑柄。他深吸一口气,
伸手去推棺材盖。盖子出乎意料地轻,他一用力就推开了,
紧接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扑面而来,像是把整口棺材的味道都攒在了一起,
他赶紧捂住鼻子,眯着眼睛往里面看——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捧黑土,
土上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布人。那布人是用黑布缝的,穿着红色的小衣服,红得像血,
胸口缝着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字,弯弯曲曲的,陈狗剩不认识,
只觉得那字透着股邪气。“这是……扎小人?”秀莲躲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了一眼,
又赶紧缩回去,肩膀还在发抖。她以前听村里老人说过,扎小人是邪术,能害人,
没想到今天真见着了。陈狗剩皱着眉,心里堵得慌,伸手想去拿布人,刚碰到布人的红衣服,
指尖就传来一阵冰凉,像是碰了块冰。突然,老槐树的枝桠“哗啦”响了一声,
像是有风吹过,可他明明没感觉到风——后院的柴禾都没动一下。他抬头一看,
只见一根最粗的枝桠上,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皱巴巴的,像是件破衣服。那枝桠很高,
得踮着脚才能看见,平时他从来没注意过。“那是啥?”他指给秀莲看,声音有点发哑。
秀莲抬头瞅了瞅,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挤出一句:“那……那是我婆婆去年丢的那件黑棉袄!当时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怎么会挂在那儿?”陈狗剩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踹了一脚。
他娘的黑棉袄是去年冬天丢的,当时天寒地冻,老太太没了棉袄,冻得直咳嗽。
他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后院、柴房、甚至村外的树林都找了,都没找到,
怎么会突然挂在槐树枝上?而且那树枝那么高,得搭着梯子才能上去,除非有人故意挂上去,
不然根本不可能。他正想着,突然听见灶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粗瓷碗摔碎了。
“不好!”他拔腿就往灶屋跑,秀莲也赶紧跟过去,
心里直打鼓——灶屋里还炖着他娘的药呢。灶屋里,他娘常用的那个粗瓷碗摔在地上,
碎成了好几片,碗里的药汤洒了一地,黑色的药汁渗进砖缝里,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而灶台上,放着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小木盒,木盒巴掌大,红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上面刻着跟棺材上一样的歪扭花纹。“这盒子哪儿来的?”陈狗剩捡起木盒,
感觉盒子沉甸甸的,像是装了铁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记得清清楚楚,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灶台上明明只有砂锅和碗,没这东西。秀莲摇了摇头,
脸色还是白的:“我不知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眼神里满是恐惧——这盒子总不能是自己长出来的吧?陈狗剩深吸一口气,打开木盒。
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纸边都卷了,像是放了几十年。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子写的,墨色也不均匀,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槐下棺,
棺中符,符镇魂,魂索命,三日之内,血债血偿。”“血债血偿?”陈狗剩心里一紧,
手都抖了,“这是啥意思?咱跟谁结过血债?”他这辈子老实巴交,没跟人红过脸,
更别说结仇了,哪来的血债?秀莲吓得腿都软了,扶着灶台才能站稳,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咱……咱没跟谁结过仇啊,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
或者是哪个混小子的恶作剧?”陈狗剩把纸拿出来,凑到灯底下仔细看了看。
纸上除了那几行字,右下角还有个小小的印记,指甲盖大小,像是个爪子印,
五个尖爪印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他去村西头的山上砍柴,看见一只黑色的狐狸。
那狐狸通身黑毛,只有眼睛是红的,蹲在石头上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怪怪的。
他当时没在意,还觉得那狐狸挡路,捡起石头扔了过去,石头没砸中,狐狸钻进树林里跑了。
难道是因为这个?“不行,得找王婆问问。”他把纸折起来放进兜里,心里慌得厉害,
“她既然认识那花纹,说不定知道这是咋回事。”王婆在村里住了一辈子,快八十了,
懂些阴阳八卦的事,村里谁家有怪事,都找她帮忙。秀莲赶紧点头,
眼泪还挂在脸上:“对对对,找王婆去,她懂这些,肯定能帮咱想办法。”两人锁了院门,
往村东头走。一路上,陈狗剩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凉飕飕的风往脖子里钻,
回头看又啥都没有,只有路边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有人在笑,
笑得人心里发毛。村里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晚上没月亮,黑得很。
他们只能借着手里的煤油灯走,灯光昏黄,只能照见脚底下的一小块地方,
远处的黑影像是蹲在地上的人,吓得秀莲紧紧抓着陈狗剩的胳膊。王婆家在村东头的土坡上,
是一间孤零零的草屋,周围没别的人家。草屋的墙是用黄泥糊的,屋顶盖着茅草,
看着破破烂烂的。他们到的时候,王婆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纳鞋底,
手里的针线在灯底下闪着光。看见他们过来,王婆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针线也没停。
“王婆,您帮俺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陈狗剩走过去,把那张纸递过去,
又把后院挖棺材、见布人、灶屋出现木盒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得口干舌燥,
心还在跳。王婆接过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她的手指干枯得像树皮,
摸了摸纸上的字迹,又看了看那个爪子印,突然叹了口气,声音沙哑:“造孽啊,
这是‘槐棺咒’,你们家是得罪了阴人,还是动了不该动的东西?”“阴人?
”陈狗剩愣了一下,没听懂,“啥是阴人?俺们没动过不该动的东西啊,
就是……就是前几天在山上扔了一只黑狐狸。”他把那天的事也说了,声音越来越小,
心里直打鼓。王婆放下针线,指了指纸上的爪子印,眼神严肃:“这是狐仙的印记,
你们惹到的不是普通狐狸,是守山的狐仙。这狐仙记仇得很,你扔了它,
它这是要跟你们家要债呢!”“狐仙?”秀莲吓得叫出声,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那咋办啊?俺娘还病着呢,要是真出啥事儿,可咋整?俺们就一个娘,
不能没有她啊!”王婆想了想,眉头皱得紧紧的,说:“这槐棺咒三天之内必应验,
第一天扰宅,第二天索人,第三天就要收命。你们得在三天之内把棺材埋回去,
放回原来的地方,再给狐仙烧点纸钱、香烛,摆上供品,赔个不是,或许还能解。
不过……”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那棺材里的布人,你们可别碰,那是用来锁魂的,
碰了会被缠上,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陈狗剩赶紧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俺知道了,俺这就回去把棺材埋了,再烧点纸钱,一定好好赔罪。
”秀莲也跟着点头,擦了擦眼泪:“谢谢您,王婆,等俺们家没事了,一定给您送鸡蛋来。
”两人谢过王婆,往家走。路上,秀莲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脚步都轻飘飘的:“狗剩,
你说王婆的话靠谱吗?万一不管用咋办?那狐仙要是还来咋办?”“别瞎想,
”陈狗剩安慰她,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可还是得硬撑着,“王婆在村里活了这么大岁数,
懂的比咱多,照她说的做,肯定没错。咱先把棺材埋回去,看看情况再说。”回到家,
陈狗剩先去灶屋看了看他娘。老太太还在昏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呼吸很轻。
他心里一阵难受,走到床边,掖了掖老太太的被子,轻声说:“娘,您再撑撑,
俺一定想办法治好您。”秀莲去厨房烧水,陈狗剩拿着铁锹去后院埋棺材。他按照王婆说的,
把棺材放回原来的坑里,一锹一锹地填土,土还是黑的,腥气还在,可他不敢耽误,
埋头使劲填。填完土,他又在槐树下摆了香烛,烧了纸钱,
还把家里仅有的两个白面馒头拿出来当供品,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嘴里不停地念叨:“狐仙大人,是俺不对,俺不该扔您,俺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别跟俺一般见识,放过俺娘吧,要罚就罚俺,别找俺娘的麻烦。”烧完纸钱,
他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刚要转身,突然听见老槐树的枝桠又“哗啦”响了一声,
跟刚才一样,没风,可枝桠就是动了。他抬头一看,只见早上挂在枝桠上的黑棉袄不见了,
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棉袄呢?”他心里嘀咕,四处看了看,后院里空荡荡的,
没看见棉袄的影子。难道是狐仙拿走了?还是自己记错了?这时候,
秀莲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咋了?找啥呢?”“没找啥,”陈狗剩摇了摇头,
不想让秀莲再担心,“咱去看看娘吧,说不定她醒了。”两人走到屋里,老太太还是没醒。
秀莲把热水放在床头,叹了口气:“希望狐仙能原谅咱,别再折腾了。”陈狗剩没说话,
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老太太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第二天一早,陈狗剩是被秀莲的哭声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来,
跑到灶屋,只见秀莲蹲在地上哭,手里拿着一件黑棉袄——正是他娘去年丢的那件。
棉袄扔在地上,上面沾着泥土和草屑,还有一股腥气,跟槐树下的味道一样。“咋了?
这棉袄哪儿来的?”陈狗剩赶紧问,心里又慌了。
秀莲哭着说:“俺……俺早上起来给娘倒水,一开门就看见这棉袄放在门口,
不知道是谁放的。这狐仙是不是还没原谅咱啊?它把棉袄送回来,是不是还要来害咱啊?
”陈狗剩捡起棉袄,摸了摸,棉袄是湿的,冰凉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心里沉了下去,王婆说埋了棺材、烧了纸钱就能平息狐仙的怒火,可现在棉袄又冒了出来,
这分明是没罢休的意思。“先别慌。”他把棉袄扔到墙角,强压着心慌安慰秀莲,
“说不定是风刮过来的,咱先去看看娘。”话虽这么说,他自己都不信——门口是土坡,
风只会把东西吹走,哪会往院里送?两人快步走到娘的屋里,刚推开门,
就听见老太太的咳嗽声。陈狗剩心里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娘,您醒了?
”老太太靠在床头,脸色比昨天好了点,就是眼神还有些浑浊。她看了看陈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