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坐在车里，车窗蒙着雾，空调开着，却冷得发抖。手机屏幕亮着，
是她的信息。你别等我了，今晚不回去。短短一句话。我看了很久。
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却一句话也打不出来。十九年的婚姻。她只用了八个字，
把我从丈夫变成了笑话。我还是去找她了。车停在小区门口，保安认出我，
轻声说：嫂子刚回来一会儿，又出去了，和那谁……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我脸色变了。
我笑了笑，谢谢。然后往外走。雨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我在街口看见她。
她穿着浅灰色的风衣，站在路灯下。一个男人举着伞，低头替她擦脸上的雨。那一幕，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停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原来就是他。那男人，我见过。
她公司的副经理。我记得他的名字，也记得他曾经来我们家吃饭。
她那天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我笑着敬他酒，他说：嫂子手艺真好。现在想起来，
每个字都像针。雨更大了。我往回走。鞋里全是水，裤脚泥泞。回到车上，我靠着座椅，
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她笑的样子。那种笑，我好久没见过了。她以前也会那样笑。
刚结婚那几年，我们住在二十平的小屋，冬天要靠一台取暖器。她总说：等有钱了，
我要一个大阳台，可以晒花、晒猫、晒你。我说：好。那时候，她抱着我，
眼睛亮亮的。后来她真的有了阳台。但我站在阳台上时，她却再也没靠近过我。你变了。
有一次我这么说。她没否认。人都会变，她淡淡地说，你也变了。我想反驳，
却发现她说得没错。我确实变了。忙工作，忙应酬，忙挣钱。她喜欢的花枯了，
我也没空去浇。她的生日，我一次又一次忘记。我不需要礼物，只想你早点回家。
她那句话，我记到现在。可我从没做到过。直到那天，我才明白，早回家的人，
不一定还能进门。那晚我在车里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手机里是她发来的语音。
她声音很轻，昨晚我没回家，不用问为什么。我听着听着，心在一点点塌陷。
她说：我累了。这三个字，像把钝刀，慢慢切进骨头里。我打电话给她。她接了。
我问：他是谁？她沉默。我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叹了口气，你真的想听？
我笑了，当然。十六年前。那一刻，雨声停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你说什么？
十六年前，孩子刚满三岁那年。我手里的手机差点掉下去。那年我刚升职，
整整一年没怎么在家。她说：那一年，我一个人带孩子，你连春节都没回。我想解释，
但声音哑了。她说：我那时候恨你，也恨自己。他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闭上眼，泪顺着脸滑下来。那孩子……她打断我：是你的。我愣住。
我没有那么狠。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她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习惯了。习惯了欺骗。习惯了内疚。习惯了笑着过日子。
我靠在墙边，整个人像被掏空。十六年。她在我身边十六年。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你爱过我吗？我问。她沉默了很久。我曾经很爱你。后来呢？后来，
我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我笑了。那笑声刺耳得让我心慌。她低声说：你别恨我，
好吗？我没回答。我只是抬头看着她，眼睛里映着破碎的光。窗外阳光刺眼，
照在她的发上。她转过身，背影一如十九年前的样子。只是那时，她走向我。现在，
她走远了。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心脏一下一下地痛。十六年，我喃喃自语，真够久的。
有风吹进屋，带着她香水的味道。那味道，我曾无比熟悉。现在，却让我作呕。
我拿起相框，里面是我们全家的合照。她笑着，孩子抱着她的腿。我在一旁，手搭在她肩上。
我忽然发现，那张照片里，她的笑已经是空的。像是在演戏。像是在告别。手机又响了。
是她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别找我，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发抖。
眼前的世界一点点模糊。我靠在椅背上，嘴角轻轻扯动。新的生活啊。
外面的风吹过窗帘。墙上的钟滴答作响。时间，从那一刻起，不再往前走。2我没去上班。
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她留下的钥匙。那串钥匙磨得发亮，
像她手指触碰的痕迹还留在上面。桌上摆着一杯没喝完的咖啡，表面漂着一层冷掉的油花。
她真的走了。我对自己说。屋子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孩子在学校，我没告诉他。
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十六岁，正好是她出轨那年的纪念。我苦笑了一下。
窗外的阳光很亮，照在沙发上的毯子上。那是她织的。一针一线，全是她当年怀孕时的模样。
她坐在阳台上，肚子隆起，一边织一边笑着骂我笨。针要从这里穿，不是那里。
我学不会，她就笑得更厉害。那时候的笑声，我现在都能听见。我低下头，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在手背上。手机又响了。是她的朋友打来的。你们怎么了？
她说要去外地一阵子。我努力让语气平稳，没事，吵了一点。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
她这次，可能真是想彻底换个生活。我苦笑，我知道。挂掉电话，我靠在墙上，
手指掐着眉心。彻底两个字，像刀一样。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她。跑过去，开门，
却是快递员。先生，签个字。我接过快递，是她的名字。拆开，是她定的情侣马克杯。
一个上面印着我的名字，另一个印着她的。杯子里塞着一张卡片：记得喝热水。
我愣了很久。那张字条是她前几天写的。也许那时她还没决定走。也许她早已经决定，
只是等一个时机。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水声轻轻响起。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透着她的影子。
衣柜里有她的香气。沙发垫下有她的发夹。连厨房的刀具，都按她的习惯摆着。
我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忽然发现，十九年就这样被收走了。我拨通她的电话。那边无人接听。
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我打开微信，看到她朋友圈的最后一条动态。是一张照片。
她坐在一辆高铁上，窗外掠过的风景模糊不清。配文只有四个字：向前看吧。那一刻，
我心口一紧。我点开评论，全是朋友的祝福。加油，重新开始。别回头。
我看着那几个字，笑了。她从不喜欢回头。我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很辣，
从喉咙一直烧到胃。我忽然明白，她离开的那一刻，也许早在她心里已经发生了千百次。
只是我太迟钝。夜里，孩子回家。他背着书包，看见我还坐在沙发上。妈呢？
我愣了一下，去外地出差。他“哦”了一声，走进房间。门关上的一刻，
我心口抽了一下。骗自己的儿子，原来比被人背叛更难受。午夜，我听见房间门轻轻开了。
他站在门口，小声问：爸，你哭了吗？我没抬头。他走过来，把一张照片放在我手上。
是我们三口的合照。他轻轻说：我妈不会不要我们的。我喉咙哽住，只能点头。
他回房后，我看着那张照片。那天我们在海边，她穿着白裙子。海风吹起她的头发，
她回头笑着对我说：帮我拍一张。我按下快门的那一瞬，她的笑是真的。
后来她的笑越来越少。我问过她，是不是不快乐？她说：我不知道。
她开始学摄影、学舞蹈、学英语。她说女人要有自己的世界。我说：家就是你的世界。
她笑着摇头，不一样。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懂了，也没用了。第二天，我去上班。
同事看着我，你脸色不太好。我说：昨晚没睡。工作一团糟，脑子里全是她的声音。
下班后，我去了她公司。前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她上周就提了辞职。我一怔，
去哪了？没说。她连工作都辞了。我走出大楼，街上人流如织。灯光照在我脸上，
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点了根烟。那烟的味道，和她最讨厌的一模一样。
她曾经抱怨过：别在我面前抽。我当时笑着说：好，我出去抽。可那次以后，
她再没说过这句话。原来不是我改了，是她不在意了。手机震动。是她的号码。
我心猛地一跳。接起电话，却没有声音。喂？那边静了几秒，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她在睡觉。我握紧手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说：她很累。电话挂断。我盯着黑掉的屏幕，手一点点松开。
风从窗缝灌进来，吹散烟雾。夜色笼罩整座城市，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影子。
一个失去形状的影子。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耳边全是呼吸声。我不知道是风，还是自己。
十九年的婚姻。十六年的欺骗。此刻，世界变得安静。连痛都没了。我忽然想到，
她喜欢的那首歌。歌词里写着：我走的不是路，是离开的理由。我轻声哼着，声音破碎。
窗外的灯一盏一盏灭掉。夜彻底黑了。我闭上眼，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也许，
她真的自由了。3第三天，我终于去了卧室。门还半开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味道，我太熟悉了。她总是出门前喷一点。
她说：味道会记住一个人。我那时没太在意。现在想起这句话，像被针扎一样。
衣柜门开着，一半空了。她的衣服不见了，连最旧的那件睡裙都带走了。我蹲下来，
看见角落里还有个行李箱。箱子上贴着我们的蜜月标签。我轻轻打开。
里面是些旧照片、信件，还有她写的一本笔记。第一页写着：记录，留给自己。我翻开。
是她这些年的心情。他越来越忙，我越来越空。我说喜欢晚饭一起吃，
他说公司要加班。我想哭，但怕他笑我矫情。我一页一页看下去，心越来越冷。
她写的每个字都像在对我控诉。我不怪他，只怪自己没学会离开。那一句，我看了三遍。
手指抖得拿不稳笔记本。我想找她问清楚，却不知道该问什么。问她为什么不早说？
还是问自己，为什么从没看见？桌角的相框倒着放着。我翻过来，是她和孩子的合照。
她笑得灿烂，孩子靠在她怀里。那笑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那天晚上，
孩子又问：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下，是不是吵架了？
我点头。他没再问，只是低声说：那她会回来吗？我没回答。他垂着头走回房间。
门关上，我听见他轻轻哭了。我靠在墙上，眼眶酸得发烫。十九年的家，就这样空了。
厨房的锅碗没人碰。她做的腌菜已经酸掉。阳台上的花一盆一盆枯死。我拿起水壶，
浇了几滴。水从花盆底流出来，带着土的味道。我忽然笑了。我这才开始学她做的事。
晚上，朋友约我出去。我没拒绝。我们去了那家老酒馆。他问我：听说你媳妇出去了？
我嗯了一声。你打算离婚吗？我摇头。他沉默了一下，你还爱她？
我苦笑：不知道。酒喝得很慢。我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一片空白。她现在在哪？
她和谁在一起？这些问题像针，不断扎进脑子。我又倒了一杯。她其实挺孤独的，
朋友叹气，你以前不懂。我点头，我现在懂了。可一切都晚了。回到家，夜已经深。
我打开卧室灯，光线柔得刺眼。她的梳妆台还留着几瓶香水。我拿起一瓶，喷在手腕上。
味道一下子铺开。那是她最常用的那款。这香味陪我走了十六年。我对着镜子喃喃。
镜子里的自己，像个陌生人。眼神空洞，胡茬乱糟糟。我伸手抚了抚脸，手心是冷的。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邮箱里躺着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是她。时间是三天前。我点开。
我走的时候，不敢看你。因为怕一看，就走不了了。
你可能永远不会明白我这些年的孤独。我不是不爱你，只是累了。
请原谅我最后一次逃避。邮件结尾，没有署名。我盯着屏幕，心像被撕裂一样。原谅？
她走了，我拿什么原谅？我拿什么追回那些年？我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窗外有风，
吹动窗帘。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她在笑。笑声轻轻的，像梦里的回音。凌晨两点，手机响了。
陌生号码。我接起，喂？是个女人的声音。你好，我是她的房东。我愣了一下，
她？她租了我那边的房子，想请你帮忙把身份证寄过去。我呼吸一滞，
她……她还好吗？挺好的。我松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说：谢谢。挂断电话后，
我坐在床边，久久没动。她租房了。这说明，她真的不打算回来。我打开衣柜，
把她剩下的衣服叠好。每一件都带着她的味道。我装进纸箱，贴上封条。写上地址。
手指悬在寄件人一栏。我犹豫了。最后写上自己的名字。邮局的人问：要寄哪天到？
我说：越晚越好。那晚，我睡得很浅。梦见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头发被风吹乱。
我走过去，她回头笑着对我说：你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消失了。
4我按照她房东说的地址，寄出了那箱衣服。那天的天很闷，邮局里的人不多。
我看着那纸箱一点点被封上，心口像被压着石头。请问要保价吗？我摇头。她的东西，
我连价都不敢定。走出邮局，外面下起小雨。雨很细，落在脸上，凉得刺骨。我站在雨里，
没有撑伞。路过的行人看了我一眼，都匆匆离开。我忽然意识到，她也许正在另一个城市，
看着另一场雨。那一刻，我就想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晚上我打开地图，
输入了那个地址。是一个沿海城市，离这里四百多公里。我订了第二天的车票。
孩子问我要去哪。我说：出差。他点点头，没有多问。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高铁。
窗外的风景飞快掠过。我靠着窗，看着远处的云一点点散开。车厢里有人打电话，有人睡觉，
有人发呆。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逃难的人。逃的不是地方，是回忆。到了站，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那城市的空气里带着咸味。有风从海那边吹过，带着湿意。
我按着房东给的地址走。那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楼下是家杂货铺，门口挂着塑料风铃。
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抬头，看见三楼有一扇窗没关。窗帘是淡蓝色的。那颜色，
像她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房东的门。一个中年女人出来，
手里还拿着拖鞋。你是？我是……她的丈夫。她愣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