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京紫禁城,东宫偏殿的烛火比往日亮了数倍,却驱不散殿内的沉郁。
朱允炆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满是纠结。
齐泰要他先除燕再除晋,黄子澄要他先削周,方孝孺要他联晋削燕,好像谁说的都有道理。
“娘,儿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抬头看向吕氏,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几分怯懦,“晋王叔和燕王叔都手握重兵,若是削藩不成,反倒逼反了他们……”
吕氏猛地一拍案几,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朱允炆,“事到如今还在犹豫?你以为黄子澄的先削周是稳妥?那是自欺欺人!”
朱允炆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厉色吓了一跳,嗫嚅道:“可晋王、燕王势大……”
“势大才更要先动手!”吕氏打断他的话,手指重重戳在他胸口。
“周王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威胁到谁?晋王还好,最敬佩你父亲,且性格刚烈,不要轻易招惹。”
“燕王镇守北平十余年,北伐蒙古未尝败绩,麾下张玉、朱能皆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
“前几日我听闻,燕王府私造火器的工匠比工部还多,连蒙古降兵都敢收编,这等野心,难道还要等他打到南京才动手?”
“你皇爷爷在时,燕王尚且敢借着狩猎把兵马开到开平卫,如今他更是没了顾忌。齐泰说得对,要削藩,必先除燕!”
朱允炆脸色发白,犹犹豫豫,“可皇爷爷曾说,诸王是藩屏,是用来护卫朝廷的,皇爷爷泉下有知,会不会怪罪我?”
吕氏冷笑一声,“若藩屏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留着何用?你前日还问我,若诸王叛乱该怎么办,今日为何反倒退缩了?”
她猛地抓住朱允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少年吃痛皱眉。
“你是朱家的天子,不是任人拿捏的孺子,朱棣再强,也是臣子,他麾下的兵,是大明的兵,他守的地,是大明的地,你若连削藩的魄力都没有,将来如何面对满朝文武,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父亲,对得起先帝的托付?”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朱允炆被骂得浑身一颤,眼中却渐渐燃起一丝火光。
他望着母亲坚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娘说得对,儿不能退缩!”
此时,朱允炆手心全是冷汗,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握住了什么。
……
与此同时,西宫,朱元璋正将一份密报拍在案上,枯黄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
“他还没登基,就想着削藩?!”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带着被背叛的怒火,“咱那些儿子,哪个不是为大明流血拼命的?老三老四在北平砍***时,他朱允炆还在书房里读圣贤书,如今咱刚‘死’,他就要对自己的亲叔叔动刀子?”
刘三吾垂首侍立,轻声道:“陛下息怒,太孙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稳固。诸王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确是隐患。”
朱元璋转头瞪着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厉色,“咱当年怎么跟他说的?他问咱诸王若反该怎么办,咱让他自己说,他说先以德感化,以礼法约束,无效则削封地,再无效则废黜,最后才动武。”
“这些话,他都忘了吗?更何况,诸王反了吗?他感化了吗?约束了吗?他连试都没试,就要直接动手,这叫什么?”
朱元璋喘着粗气,想起洪武二十五年那个午后。
朱允炆跪在地上,眼神清澈地说:“皇爷爷,叔叔们都是骨肉至亲,孙儿相信,只要以诚相待,他们必不会负大明。”
那时的朱元璋,以朱允炆为荣。
可现在看来,这孩子要么是被齐泰、黄子澄灌了迷魂汤,要么就是骨子里藏着比自己更狠的猜忌。
“齐泰!黄子澄!”朱元璋咬牙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杀意翻腾。
“咱当他们是辅佐太孙的肱骨之臣,没想到竟是挑唆叔侄相残的奸佞!咱除了胡惟庸,杀了蓝玉,就是怕功臣乱政,没成想,祸根竟藏在太孙身边!”
朱元璋霍然起身,“咱去问问他,咱那些儿子哪里对不起他,他要这般赶尽杀绝!”
刘三吾急忙上前拦住,“陛下三思,此刻现身,岂不前功尽弃?假驾崩本就是为了考验太孙与诸王,如今太孙要削藩,诸王如何应对,正是考验的关键啊!”
“诸王之中,晋王年长,坐镇太原,威震漠南,燕王雄才大略,宁王麾下有朵颜三卫,若他们真无反心,自会安分守己。若有不臣之心,借此机会暴露出来,皇上也好早做筹划。太孙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将来如何执掌天下?”
砰!
朱元璋一拍桌子,眼眸中燃烧起怒火,“刘三吾,自相残杀的不是你的儿孙!”
扑通!
刘三吾顿时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朱元璋冷哼一声,疾步朝殿门口走去,刚要伸手去开门,手指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却僵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趴在地上的刘三吾,缓缓开口:“你说,咱当初立允炆为太孙,是不是错了?”
殿内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将朱元璋佝偻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根。
方才翻涌的怒火像被什么东西浇熄了,只剩一缕缕青烟,在肺腑间缠绕着。
他杀胡惟庸,杀蓝玉,杀得朝堂上空荡荡的,夜里常被噩梦惊醒,梦见无数冤魂围着龙椅哭。
可他不能停,他怕啊,怕那些功臣学他一样掀桌子,怕朱家的江山坐不稳,怕他的儿孙再遭他当年的罪。
允炆是不是也害怕?
朱元璋突然笑了一声,“咱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是踩着多少人的骨头上来的,咱以为把路铺平了,把刺都拔干净了,天下就能安稳了,可安稳哪是那么容易的!”
刘三吾听得脸都绿了。
皇上,臣不想听这些啊,臣还想多活几年。
朱元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累了。
“咱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防来防去,防不住骨肉里的猜忌,防不住人心底的野望。
太原的老三,北平的老四,大宁的十七,还有南京城里这个要削藩的孙儿,他们都是朱家的种,骨子里都淌着好斗的血。
就像地里的庄稼,春风一吹,该长的总会长,该折的拦不住。
“刘三吾,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刘三吾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看见老皇帝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又不像。
朱元璋慢慢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怒火,只剩一片昏黄的疲惫。
“咱这身体,撑不了几年了,当年咱讨饭的时候,只求一顿饱饭,后来打仗,只求弟兄们活着,当了皇帝,只求朱家能坐稳,可到头来,该来的总会来。”
“他们要削藩,就让他们削,要反,就让他们反。是龙是虫,总得让他们自己斗斗看。咱护了一辈子,护得够多了,咱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朱元璋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
“陛下……”刘三吾只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窗棂,烛火摇曳,映着龙椅上那个迟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