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秋以来,大骊王朝南境的雨水便格外多,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惹人心烦。
埋剑坡更是如此。
这里是江湖人最后的归宿,无论生前是名动一方的剑道巨擘,还是声名狼藉的魔道枭雄,死后都不过是这黄土坡上的一座孤坟,一抔黄土。
宁愁就住在这里,是这埋剑坡唯一的守墓人。
他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己经洗得泛白,几处骨架拿细麻绳歪歪扭扭地绑着,瞧着比他还老。
少年人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青色布衣,脚下踩着一双草鞋,正慢悠悠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手里还扛着一把铁锹。
铁锹的木柄被他常年握着,摩挲得油光锃亮,泛着一层温润的包浆。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水帘,模糊了远方的景象。
坡上坟冢林立,高低错落,一块块墓碑在雨幕中静默矗立,像是一位位沉默的看客,注视着这片萧瑟的天地。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草木的朽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铁锈味。
宁愁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甚至觉得有些亲切。
死人的世界,远比活人的世界要来得清净。
他今天心情不错,山下张屠户的女儿出嫁,他去讨了碗喜酒喝,还顺了两个肉包子揣在怀里,此刻正热乎着。
走到半山腰一座新坟前,宁愁停下脚步。
这是三天前刚埋下的,墓碑上刻着“青城剑客,柳白衣之墓”。
宁愁对这位柳剑客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送他来的人说,柳白衣一生仗剑,没输过几回,最后一战,剑断了,人也跟着没了。
江湖事,雨打风吹去。
宁愁将铁锹靠在墓碑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尚有余温的肉包子,放在了坟前。
“柳大侠,刚出锅的肉包子,猪肉大葱馅的,热乎着呢,尝尝?”
他蹲下身,拍了拍墓碑上的泥水,自顾自地说道,“这年头,做鬼也得做个饱死鬼不是?
别嫌弃,我一个月的月钱也就够买十个。
分你一个,咱俩算是有交情了。”
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像是为他的话语伴奏。
正当宁愁准备享用自己的那份晚餐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混杂在雨声中,传入他的耳朵。
他咀嚼的动作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鬼天气,还有人上山?
来拜山头的,还是来刨人祖坟的?
宁愁没回头,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只是那双看似懒散的眸子,透过雨帘,悄然望向了山路来处。
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同样撑着一柄伞,却是一柄素雅的竹骨伞。
来人身形高挑,一袭白裙,即便是在这昏暗雨夜,也仿佛自带光亮,将周遭的阴沉都驱散了几分。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紧贴着纤细的脚踝,更显风姿。
女子走到近前,停在了三丈之外。
她的伞微微上抬,露出一张清冷绝俗的脸庞。
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比这秋雨还要凉上三分。
她的目光在周围的墓碑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宁愁身上,或者说,是他身前那块“柳白衣”的墓碑上。
“你,是此地守墓人?”
声音也如其人,清清冷冷,像是玉石相击。
宁愁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抹了抹嘴,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重新扛起铁锹,一副“有事快说,没事我下班了”的模样。
“明知故问。
这埋剑坡除了我这个活的,剩下的可都不会喘气。
姑娘是来祭拜,还是来……寻仇?”
女子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般态度,微微一怔,随即柳眉轻蹙,显然有些不悦。
她这种身份的人,走到哪里不是被人小心翼翼地供着,何曾见过这般无礼的乡野少年。
但她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我找人。”
“找死人?”
宁愁晃了晃肩膀上的铁锹,“那姑娘可找对地方了,我这儿别的没有,就是死人多。
说吧,叫什么,哪年死的,我给你指个大概位置。
不过先说好,问路费,十文钱。”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女子面前晃了晃。
女子眼中的寒意更甚,她似乎连多看宁愁一眼都觉得多余,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随手抛了过来。
“带我去找‘一字电剑’梅辛的墓。
这块玉,够吗?”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宁愁侧身伸手,精准地将其接在手中。
玉佩入手温润,触感极佳,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宁愁掂了掂,脸上的懒散瞬间被市侩的笑容取代:“够了够了,别说找一个,就是把梅辛的祖宗十八代从坟里刨出来,都绰绰有余。
老板大气,老板里边请。”
他这副财迷嘴脸,让那白衣女子眼中的鄙夷又多了几分。
她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跟在宁愁身后。
宁愁在前面领路,嘴里也没闲着:“梅辛啊,我知道,三十年前的剑客了,死得挺早。
听说他出剑快如闪电,一剑封喉,从不用第二剑。
可惜啊,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一掌拍碎了天灵盖,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说啊,做人不能太嚣张,不然死得快。”
他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像个说书先生。
身后的女子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那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穿过一片密集的坟区,宁愁在一处极其偏僻的角落停下。
这里杂草丛生,只有一块歪斜的、几乎被青苔完全覆盖的石碑。
“喏,就是这儿了。”
宁愁用铁锹扒开石碑前的杂草,“梅辛。
死人堆里,他也算是个没牌面的。”
女子走上前,静静地看着那块无名氏一般的墓碑,眸光复杂,有追忆,有悲伤,还有一丝刻骨的恨意。
她收了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缓缓跪倒在坟前,伸出纤纤玉指,一点点拂去墓碑上的青苔。
宁-愁在一旁看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种戏码,他见得多了。
江湖儿女,无非情仇二字。
就在此时,数道强横的气息自山下暴掠而来,速度极快,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苏清祭!
你果然在这里!
今天,你插翅难飞!”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震得雨水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七八道黑影落在西周,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皆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胸口绣着一朵狰狞的黑色火焰图腾。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面容阴鸷,鹰钩鼻,眼神如毒蛇般死死盯着跪在坟前的白衣女子。
“玄衣台的人?”
苏清祭缓缓站起身,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依旧冰冷,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宁愁,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与疏离,“此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走?”
那鹰钩鼻男子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宁愁,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玄衣台办事,闲人回避?
晚了!
所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人,都得死!”
宁愁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显得很是苦恼:“各位大哥,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个刨坑埋人的,一个月二两银子,拼什么命啊?
你们打你们的,杀你们的,我就当没看见,行不?”
“油嘴滑舌的小子!”
鹰钩鼻男子身后一名年轻人狞笑道,“下辈子投胎,记得管好自己的眼睛!”
话音未落,那年轻人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残影,手中长刀带起一片凄厉的刀光,首劈宁愁的脖颈。
这一刀又快又狠,显然是想一击毙命。
苏清祭美眸一缩,想要出手,却被那鹰钩鼻男子的气机牢牢锁定,稍有异动,迎来的便是雷霆一击。
她本就有伤在身,此刻更是有心无力。
她几乎己经能预见到这个有些市侩却不惹人厌的守墓少年血溅当场的画面。
然而,就在那雪亮的刀锋即将触及宁愁脖颈的刹那。
异变陡生。
宁愁没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但他胸口处,那根自他记事起就存在的、与身体格格不入的“怪骨”,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与锋锐感,顺着那根骨头,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宁愁手中的铁锹动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雄浑的真气,只是简简单单地,横着一挡。
“铛——!”
一声巨响,不似金铁交鸣,反倒像是一口古钟被猛然撞响,沉闷而悠远。
火星西溅。
雨幕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名玄衣台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狂飙,整个人被震得倒飞出去七八步,一***坐在泥水里,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手中的精钢长刀,刀刃上赫然出现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而宁愁,依旧站在原地,一手撑伞,一手持锹,姿势都没变过。
那柄平平无奇的铁锹,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是那副锈迹斑斑的模样。
全场死寂。
只有雨水,还在不知疲倦地落下。
鹰钩鼻男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死死地盯着宁-愁,以及他手中那把……普通的铁锹。
一个守墓的少年,用一把破铁锹,崩飞了玄衣台的好手,还崩断了他的刀?
这他娘的是在讲笑话吗?
宁愁也有些发懵,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铁锹,又感受了一下胸口那根怪骨传来的、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兴奋嗡鸣。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群黑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都说了,打扰死人睡觉,是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