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那摞病历散落在一旁,像一堆苍白凌乱的落叶。
威士忌的后劲混合着惊悸与悔恨,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
他抓起最近的一个牛皮纸袋,颤抖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更多的检查报告,化疗记录,用药清单……还有几张散落的照片。
其中一张,是父亲和林晚的合影。
背景似乎是某个疗养院的阳台,父亲坐在轮椅上,瘦得脱了形,两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唯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还努力地凝聚着一点微弱的光,看着镜头。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即使隔着照片,也能感受到那种生命被抽干的虚弱。
林晚就站在他身后,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似乎正指着远方的什么景色。
她脸上带着很浅很浅的笑意,眼神却沉静得像一潭深水,里面盛满了照片无法承载的重量。
那不是新婚燕尔的甜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扶持,一种共同面对深渊的平静。
沈墨的手指抚过父亲凹陷的脸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三个月前,他回国过春节。
那时的父亲虽然清瘦,但精神尚可,还和他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席间甚至训斥了他几句,说他花钱太大手大脚。
他当时只觉得烦闷,顶撞了几句,饭后便借口朋友聚会溜了出去,彻夜未归。
现在想来,那所谓的“精神尚可”,需要多少止痛药和意志力才能勉强维持?
那几句训斥,是不是父亲用尽最后力气,想让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能稍微懂事一点?
他又翻到一张纸,不是病历,而是一张手写的清单,字迹是父亲的,虽然有些歪斜颤抖,但依旧能辨认出那股熟悉的力道。
上面罗列着一些琐碎的事项:“小墨生日快到了,记得订他喜欢的那家黑天鹅蛋糕。”
“他车该做保养了,提醒他,别马虎。”
“张律师的电话,关于信托基金……晚晚,辛苦你了。”
最后五个字,墨迹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一些,仿佛写字的人在那里停顿了许久。
“晚晚,辛苦你了。”
沈墨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像濒死的困兽。
他一首以为,父亲娶林晚,是晚年昏聩,是被美色所迷,是背叛了他和早己逝去的母亲。
他憎恨这个突然闯入他们家庭的女人,憎恨她年轻的面容,憎恨她那份在他看来是伪装出来的温顺,更憎恨父亲因为她而对自己产生的“疏远”。
可现在,这厚厚一摞的铁证,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所有的怨恨和愤怒剥离,露出下面血淋淋的、名为“无知”和“自私”的内核。
父亲不是在疏远他,是在保护他?
或者,是失望于他的不懂事,转而将最后一点脆弱的依赖,交给了身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
那林晚呢?
她图什么?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段注定短暂且充满痛苦和琐碎的婚姻。
真的只是为了钱吗?
可如果是为钱,她此刻应该拿着那些股权房产,而不是把这足以揭示一切真相的病历,塞到他这个对她充满敌意的继子怀里。
“也为了,完成他最后的遗愿——照顾你。”
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的回音。
“照顾你……”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
多么可笑。
他曾经拥有那么多,父亲的财富,父亲的关爱,他却视而不见,肆意挥霍。
如今,他好像一无所有了,却凭空多了一个来自“小妈”的、沉重而荒谬的“照顾”。
这一夜,沈墨在地板上坐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酒精的效力早己褪去,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麻木。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点灰白,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苍白的光带时,沈墨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双眼红肿,面色灰败,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憔悴得像个陌生人。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动作迟缓。
然后,他走到那散落一地的病历前,沉默地、一张一张地,将它们仔细地捡起来,按照日期和类别,重新整理好,放回那些牛皮纸袋里。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别墅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清晨的微光在空旷的客厅里流淌。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日香火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清冷。
他走下楼梯,脚步不再虚浮,却沉重异常。
厨房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走过去,站在厨房门口。
林晚在那里。
她背对着他,正在煮咖啡。
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丝质睡裙,外面随意地披了件开衫,身形显得更加单薄。
晨光勾勒着她瘦削的侧影,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彻夜未眠后的疲惫。
咖啡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给这清冷死寂的清晨,增添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沈墨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
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感谢?
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想发笑。
质问?
他还有什么资格?
最终,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闯入者,沉默地看着林晚的背影,看着那袅袅升起的、带着苦味的蒸汽。
仿佛感知到他的存在,林晚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一时间,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咖啡沸腾的声音,和两人之间,那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一座由时间、误解与伤痛堆积而成的大山,沉重得让人看不到翻越的可能。
初升的朝阳,正将一抹极其淡薄的金色,涂抹在厨房冰冷的玻璃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