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五年,我第一次在全公司的季度例会上,被人指着鼻子骂成狗。
“这就是你们市场部交上来的核心方案?苏沫是吧?”
男人低沉的嗓音透过麦克风,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我猛地抬头,撞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他叫陆衍,三天前空降到我们公司的集团副总,也是我们部门的新任顶头上司。一身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挡我者死”的冰冷气场。
“逻辑混乱,数据造假,毫无市场洞察力。这种东西,是实习生用来糊弄毕业答辩的,还是你苏沫,觉得整个公司的业绩,就是你笔下的一个笑话?”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同情,讥讽,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气直冲头顶。这份方案我带队熬了整整半个月,每一个数据都经过反复核算,怎么可能造假?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陆总,我不认为我的方案有任何问题。数据来源都有标注,逻辑推导也完全经得起推敲,您说的‘造假’,请问具体指哪一项?”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当众反驳,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一道寒光闪过。
“需要我把你的愚蠢,一条条拆开来,展示给所有人看吗?”他没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按下了投影笔的下一页。
PPT上,赫然是我方案里的核心数据图表。但他用一支刺目的红色激光笔,圈出了其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增长率。
“2.7%的环比增长预测,你的数据支撑,是上个月华东区的销售额。但你刻意忽略了,其中有超过百分之四十,来自一次性的政府补贴采购。剔除这个偶发因素,真实的增长应该是负数。”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苏经理,用偶然性来粉饰太平,甚至预测未来,这是无能,还是存心欺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笔政府补贴是临时下来的,财务数据更新有延迟,我做方案的时候……确实没有录入。这是我的疏忽,致命的疏忽。
可他才来三天,是怎么精准地挖出这个连我们内部都还没来得及复盘的细节的?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可笑。
“我宣布,”陆衍的声音如同法官的判槌,重重落下,“市场部的季度奖金全部取消。这份方案,打回重做。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我要看到一份能看的报告,放到我的办公桌上。”
他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堆无机质的垃圾。
“做不到,你就自己滚。”
会议室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也隔绝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像一具被抽掉脊梁的木偶,僵硬地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
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
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毁灭性的方式,来针对我?这已经不是正常的职场敲打,这分明是私仇,是刻意要将我置于死地的赶尽杀绝。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股血气冲上头,我转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擂响的战鼓。我一把推开那扇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厚重的实木门。
“陆衍!”我连“陆总”都忘了喊,直呼其名,“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针对我,总得有个理由!”
他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如松。听到我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理由?”他轻嗤一声,“你配吗?”
那副高高在上的、蔑视一切的姿态,彻底点燃了我所有的怒火。我冲了上去,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
他轻易地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一把铁钳。
“滚出去。”他眼中的厌恶,浓得化不开。
“混蛋!”我疯了一样挣扎,另一只手胡乱地朝他脸上抓去。混乱中,我只觉得指尖一勾,他那副斯文败类的金丝眼镜,被我狠狠地挥落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
世界,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张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我面前。熟悉的剑眉,熟悉的鼻梁,熟悉的薄唇……以及眼角下方,那颗极淡的、曾被我亲吻过无数次的痣。
这张脸,五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每一次,都是在那场血肉模糊的车祸现场。
每一次,都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丈夫,顾言。那个在五年前,就已经被宣告死亡,被我亲手送进火葬场的男人。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手脚比坠入冰窟还要寒冷。我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是长得像。
他就是。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色彩都褪去了,世界简化成黑白默片,唯一的焦点,就是眼前这张脸。
是幻觉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连白天都开始出现臆想了?
可手腕上那钢铁般的禁锢感,和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冽雪松与淡淡烟草的陌生气息,又是那么真实。
他眼中的冰冷,在我惊骇的注视下,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快得像错觉。随即,那裂痕被更深的、近乎残忍的漠然所覆盖。
“看够了?”他松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我的身体撞在冰冷的办公桌角,疼痛让我瞬间回神。这不是幻觉。
“你……”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你是谁?”
这是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但我问不出来“你为什么还活着”。因为承认他还活着,就等于承认我过去五年所坚守的一切——我的爱,我的悼念,我的悲伤——全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弯腰,捡起地上已经摔坏的眼镜,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副一模一样的,重新戴上。那层斯文败类的伪装,又将他与世界隔开。
“我是陆衍。”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的新上司。那个随时可以让你滚蛋的人。”
顾言……陆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不,你不是。”我疯了一样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你明明……你明明已经死了!五年前的车祸,我亲眼看到的……死亡证明,火化单……我都签了字的!”
那些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纸张,每一张,都曾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上。
“看来你记性不错。”他拉开椅子坐下,姿态慵懒,却充满了压迫感,“既然记得那么清楚,就该知道,死人,是不会复活的。你认错人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我怎么会认错?我们是彼此的初恋,从校服到婚纱,我们在一起整整八年。我熟悉他身体的每一寸,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哪怕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眼角这颗痣!”我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脸,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还有你握着我手腕的习惯,你总喜欢用拇指压着我的脉搏!这些你都忘了吗?顾言!”
最后两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靠在椅背上,任由我歇斯斯里。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地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苏经理,”他刻意加重了“经理”两个字,“看来今天的刺激对你来说太大了。人事部就在楼下,如果你需要申请病假,或者办理离职,我随时可以批。”
他在赶我走。用最冷酷、最不容置疑的方式。
我怔怔地看着他,所有的愤怒、激动,都在他这盆冰水下,被浇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荒谬。
五年。
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活在失去他的痛苦里,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像个守着坟墓的活死人。我以为这是我们爱情的终点,是我对他最后的忠诚。
可他呢?
他不仅活着,还改头换面,成了高高在上的集团副总,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然后,以一个王者的姿态,回到我的世界,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我过去五年,活得像个傻逼。
为什么?
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如果他恨我,五年前为什么不直接提离婚?要用“死亡”这种方式,在我心上捅一把刀,再在五年后,回来撒上一把盐?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几乎要把我撕裂。
“好。”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又无比破碎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我没有再纠缠,也没有再质问。
因为在他那双冰封的、没有一丝爱意的眼睛里,我已经看到了答案。
那个爱我的顾言,或许真的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前那场车祸里。
现在活着的这个叫陆衍的男人,只是一个碰巧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并且,恨我入骨的陌生人。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脏的碎片上。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我没听清。
那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句压抑了太久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