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偏过头,看见时屿蜷缩在被子裏,只露出毛茸茸的头顶,怀里的枕头被抱得变了形,睡得正沉。
陌生的暖意和气息充斥着他原本冷清的个人空间,这种感觉依然让他有些不适,像穿着一件尺码不对的衣服。
他动作极轻地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的人。
洗漱,换上一丝不苟的校服,然后下楼。
佣人己经准备好了早餐,父亲和爷爷周玉衡正在看早间新闻。
“砚白,小屿呢?”
林静端着牛奶从厨房出来,温和地问道。
“还在睡。”
周砚白坐下,拿起一片吐司。
“这孩子,肯定是昨天累坏了。”
林静笑了笑,语气带着歉意,“打扰你休息了吧?”
周砚白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他习惯于用沉默应对不必要的寒暄。
周维国放下报纸,看向儿子:“今天放学后,带时屿去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告诉他超市、书店在哪里。
他以后上学放学,你也多照看着点。”
“嗯。”
周砚白应下。
这是“哥哥”的责任,他接受,并会执行。
早餐在安静的氛围中结束。
周砚白背上书包准备出门时,楼梯口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时屿顶着一头睡得乱翘的软发,揉着惺忪的睡眼,身上还穿着那套小鲸鱼睡衣,显然是刚醒。
“哥哥,你要去上学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依赖。
周砚白脚步顿住,回头看他:“嗯。”
“哦……”时屿站在楼梯上,小手抓着栏杆,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一只被独自留在家里的小狗。
那一瞬间,周砚白心里某个角落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再去睡会儿,时间还早。”
时屿乖乖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一首看着他走到玄关换鞋,打开大门。
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周砚白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带上门,将那道依赖的视线隔绝在身后,轻轻吐了口气。
那种被需要、被注视着的感觉,陌生而沉重。
---学校里,周砚白是典型的优等生。
成绩名列前茅,纪律无可挑剔,是老师眼中沉稳可靠的班长,也是同学眼里有些距离感的存在。
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下课就埋首题海,或者去图书馆查阅建筑类的书籍。
课间,同桌凑过来闲聊:“周砚白,听说你多了个弟弟?”
消息传得很快。
周砚白笔尖未停,只“嗯”了一声。
“怎么样?
小家伙调皮吗?
会不会很烦人?”
同桌兴致勃勃地追问。
周砚白的脑海中闪过时屿那双亮晶晶的、带着纯粹信任的眼睛,还有早上站在楼梯口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笔下顿了顿,淡淡道:“还好。”
不调皮,也不烦人。
只是……存在感太强。
强到让他无法像以前一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放学***一响,周砚白便收拾好书包,拒绝了同学一起去打球的邀请,径首朝家走去。
他记得父亲的吩咐——带时屿熟悉环境。
回到家,时屿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摊着那本《海洋与灯塔的传说》,林静在一旁温柔地陪着他。
看到周砚白进来,时屿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
他放下书,几乎是雀跃地跑到周砚白面前。
“去换鞋,”周砚白说,“带你出去走走。”
“好!”
时屿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转身就跑上了楼。
林静看着儿子的背影,对周砚白感激地笑笑:“麻烦你了,砚白。”
周砚白摇了摇头。
时屿很快换好了鞋子,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带上还歪歪扭扭地系了个结。
他主动牵住周砚白的手,仰头问:“哥哥,我们去哪里?”
他的手掌很小,很软,带着孩子特有的温热,自然地蜷在周砚白的掌心里。
周砚白身体有瞬间的僵硬,最终还是任由他牵着。
“先去超市,然后去书店。”
夏末的傍晚,微风带着一丝凉意。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屿似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一会儿指着路边的梧桐树问是什么品种,一会儿又蹲下来看蚂蚁搬家。
周砚白耐心地、言简意赅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脚步放得很慢,迁就着身边这个小不点的步伐。
“哥哥,你看!
冰淇淋!”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时屿眼睛一亮,指着冰柜挪不动步子了。
周砚白看了一眼:“天气转凉,少吃冷的。”
时屿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小声嘟囔:“就吃一个,最小的那种……”周砚白看着他这副样子,那句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松开时屿的手,走进便利店,买了一个最小的牛奶口味甜筒出来。
“谢谢哥哥!”
时屿瞬间阴转晴,接过甜筒,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周砚白看着他脸上纯粹的笑容,心里那点因打破原则而产生的不适感,奇异地消散了。
他重新牵起时屿空着的那只手,继续往前走。
“哥哥,你吃吗?”
时屿举着甜筒,踮起脚想递到他嘴边。
周砚白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不吃。”
时屿也不在意,继续美滋滋地享受他的甜筒。
一丝融化的白色奶渍沾在他的嘴角,他自己毫无察觉。
周砚白看着那点刺眼的白色,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纸巾,伸手过去,动作有些生硬地替他擦掉。
时屿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甜了,任由他动作。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男孩柔嫩的脸颊,带着冰淇淋的微凉。
周砚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将用过的纸巾攥在手心。
一种莫名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
是责任吗?
好像是,但又似乎不完全是。
---晚上,周砚白在书房做作业,时屿就抱着他的图画书,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看。
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会凑过来,指着书本,小声地问周砚白。
“哥哥,这个字念什么?”
“舷。”
“舷窗……是什么意思?”
“船或飞机侧面密封的窗子。”
周砚白解答着他的问题,思路偶尔会被打断,但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烦躁。
时屿的声音很轻,问完就会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安静地看书,存在感变得温和而自然。
做完作业,周砚白拿出素描本,开始勾画一些简单的建筑结构图。
这是他放松的方式。
时屿悄悄挪过来,趴在他桌边,看着本子上流畅的线条逐渐构成复杂的图形,眼睛里充满了惊叹和崇拜。
“哥哥,你画得真好。”
他小声说,生怕打扰到他。
周砚白没有抬头,笔下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以后……也能画得这么好吗?”
时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和不确定。
周砚白停下笔,看向他。
男孩的眼睛在台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倒映着纸上的线条和他自己的影子。
“只要你想,并为之努力。”
他说。
这是他信奉的准则。
时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素描本上,看着那些冰冷的线条在周砚白笔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他看得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周砚白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本《海洋与灯塔的传说》。
他鬼使神差地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轻轻划过。
他没有画那些严谨的结构,而是凭着印象,勾勒出简单的轮廓——一座孤独的灯塔,矗立在岩石上,灯光划破黑暗的海面。
线条比之前的建筑草图要随意、柔和许多。
时屿看着逐渐成型的图画,眼睛一点点睁大,充满了惊喜:“灯塔!”
周砚白没有回应,只是在灯塔下方,添了几笔翻滚的浪花。
“送给你的。”
他撕下那页纸,递给时屿。
动作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时屿愣愣地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的灯塔,又抬头看看周砚白,眼眶忽然有点红。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画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带着哽咽:“谢谢哥哥……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看着他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周砚白有些无措。
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过于外露的情绪。
“该去睡觉了。”
他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
时屿用力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抱着那张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周砚白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的边缘。
“最好的礼物”吗?
他并不觉得那张随手画的东西有什么特别。
但时屿那种珍而重之的态度,却让他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波澜。
一种……被如此郑重地需要和珍视的感觉。
原来,承担责任的感觉,并不总是冰冷的。
它有时会化作一个依赖的眼神,一个满足的笑容,一张被紧紧抱在怀里的、画着灯塔的纸。
这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驱散了些许长久以来盘踞的孤独感,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迷茫。
他还不明白,这份因“哥哥”身份而起的责任,最终会将他带向何方。
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他人生的轨迹,正因这个闯入者,发生着缓慢而坚定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