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放下报纸,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示意我坐下。
他吃饭极讲究,动作斯文,细嚼慢咽,连碗筷都不发出一丝碰撞声。
偌大的正厅里,一时间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匙羹偶尔触碰碗壁的轻响,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鸟鸣。
这是张家雷打不动的规矩,“食不言”。
管家老赵垂手侍立在父亲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背微微佇偻着,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总是一副木讷恭顺、低眉顺眼的样子。
他是府里真正的老人,据说祖上几代都在张家为奴,对父亲的忠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父亲很多外面的事务,尤其那些不太体面、需要隐秘处理的,几乎都是交给他去办。
他就像府里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处理着各种繁杂琐事,维持着这座深宅表面上的井井有条。
早膳将毕,西跨院的方向隐隐约约飘来了丝竹管弦之声。
先是琵琶叮咚如珠落玉盘,接着是笛声悠扬,然后便是一个女子娇媚婉转、能掐出水来的嗓音在咿咿呀呀地唱:“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是《牡丹亭·游园惊梦》里的皂罗袍。
不用问,定是三姨娘柳月媚又在开她的小堂会了,还夹杂着她自己咯咯的娇笑声和几个小丫头逢迎的叫好声,在这沉静的深宅早晨显得格外刺耳。
父亲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蹙起一个微小的褶皱,随即又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迅速舒展开,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那靡靡之音只是穿堂而过的秋风。
他拿起手边洗白如玉的盖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在水面的几片碧绿茶叶,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姿态从容。
我心中暗自冷笑,这三姨娘,仗着父亲的宠爱,行事是越发没个规矩体统了。
大清早的就在自己院子里开堂会,唱的还是这等旖旎缠绵、甚至有些轻浮的淫词艳曲,传出去没得辱没了张家累世的清名。
可是父亲不说,这府里上下,谁又敢置喙半句?
她原是奉天城最有名的“玉堂春”戏班子的台柱子,身段风流,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勾魂摄魄的媚态,一张翘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三年前父亲不知怎的迷上了她,硬是顶着外界的非议,花了大价钱把她从戏园子里面赎了出来纳了妾。
自打她进了西跨院,父亲几乎夜夜宿在她那里,连带着她房里的吃穿用度,都快赶上我这个嫡出大小姐了。
她那些做派,也把西跨院弄的像个缩小版的戏园子,脂粉香腻,莺声燕语不断。
“老爷,”赵叔适时的趋前一步,声音压的极低,带着惯有的恭谨,“施家少爷来了,在花厅候着有一会儿了,说是新得了几盆稀罕花儿,特来献给小姐赏玩,知道您在家,也想给您请个安。”
父亲这才真正的抬起眼,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细纹也舒展了一些:“哦?
是家栋来了?
这孩子。
总是这么有心。
龄芳,你去见见吧,别让人家久等。”
他对施家栋这个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颇为欣赏,尤其是施家和张家是世交,家栋的父亲在南京国民政府里也算有些门路,这份关系,在如今这微妙的时局下,显得尤为重要。
我应了声“是”,带着月牙儿往花厅去。
心中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波澜。
施家栋于我,更多是幼时一起在张家家塾里读书的玩伴兄长,虽然大我几岁,且后来又早早去了法兰西留学,但是那份自小的熟稔还在。
花厅里,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五彩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斓变幻的光影。
施家栋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浅灰色法兰绒西装,衬的身姿越发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带着书卷气。
他正背着手,微微仰头欣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恽寿平的没骨花卉小品,那专注的神情,倒是与这满室中式花梨木家具,博古架上的古玩瓷器奇异的和谐。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绽开了和煦如三月春风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龄芳妹妹,叨扰了。”
他的目光在我发间的蝴蝶簪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更深,“这蝴蝶簪果然衬你。”
随即他侧身,指了指花厅中央小圆几上摆放着的几盆开的正盛的山茶花,“刚托人从南边快船捎来的‘十八学士’,品相极好,现下北地渐冷,山茶己经不开花,这几盆用了特殊法子保温而来,给你赏玩,想着你素来爱花,必定喜欢。”
那几盆山茶花果然非同凡响。
株型优雅,叶片油绿,花朵极大,花色是粉白相间,花瓣重重叠叠,形如牡丹,层层舒展,透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清雅的香气在花厅里幽幽弥漫。
其中一盆尤为奇特,花朵在透过彩色玻璃窗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玉质感,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这盆用了点新法子,”施家栋见我目光被那盆奇花吸引,笑着解释,语气带着留洋学生特有的开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学识的骄傲,“我在巴黎的时候学的生物技术,尝试用低温液氮处理了它的花蕾,没想到竟能改变部分花脉的透光性和微观结构,显出些特别的纹理和这种玉质的通透感来。
算是个小小的实验。”
我走近细看,在那近乎透明的花瓣深处,花脉的纹理似乎真的与寻常山茶不同,隐隐流动着一些不规则的、如同冰裂又如水波般的细微纹路,在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像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咒被封印其中。
“家栋哥有心了,这花......当真奇妙。”
我微笑着真诚道谢,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如玉的花瓣,心中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这样精妙绝伦、带着异域科技的手段,用在这等赏玩之物上,在这深宅大院里展示着它的奇异,总是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甚至带着点虚幻的脆弱感。
墙外是动荡不安的时局,是飞涨的粮价,是越来越多穿着黄呢军装的身影,而这府里,依然是瑞脑香、血燕窝前朝古董、还有这被“液氮”雕琢的奇花异卉,这一切的奢靡精致,都像是秋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华丽却易逝,透着一股末世般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