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狂暴地敲打着棚顶,汇集成急促的水流从边缘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晃动的水帘。
棚内,几盏大功率应急灯发出刺目的白光,将潮湿的空气照得纤毫毕现,却也蒸腾起一股混杂着泥土腥味、雨水的湿冷、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源自神像本身的、陈旧漆器和朽木混合的腐朽气息。
这气息并不浓烈,却像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着棚内的每一个人,钻进鼻腔,沉入肺腑,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那尊从地狱般的河岸断崖中剥离出来的漆器神像,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棚内中央的防水布上。
在强光首射下,它诡谲的形态和渗血的伤口,比在风雨飘摇的户外更加触目惊心。
深沉的、近乎墨黑的漆层覆盖着扭曲僵硬的形体,上面繁复的暗红色纹路在灯光下仿佛有了生命,隐隐流动。
胸口那道巨大的裂缝,如同被利斧劈开的伤口,边缘翻卷着破碎的漆皮和里面深色的胎体材质。
而裂缝的最深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依旧在以一种缓慢到令人心焦的速度,一滴、一滴地渗出,落在下方垫着的干净白色塑料布上,晕开一朵朵不断扩大的、不祥的暗色之花。
每一次滴落,都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刑侦支队长赵峰紧锁着眉头,站在离神像几步远的地方,鹰隼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视着这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造物。
经验告诉他,这绝非寻常案件的开端。
法医林涛正蹲在神像旁,戴着双层乳胶手套,用细长的镊子和取样瓶,屏息凝神地收集着裂缝边缘的漆皮碎屑以及刚刚滴落的暗红液体样本。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在处理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棚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雨声、风声、取样工具的轻微碰撞声,以及那沉重得如同心跳般的滴答声。
“赵队。”
林涛站起身,将几个封好的证物袋递给助手,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初步感官判断,这渗出的液体…无论颜色、粘稠度还是气味,都高度疑似…血液。
但具体成分、是否为人血,必须等实验室结果。”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而且,这神像的胎体…很怪。
漆层下的东西,不像单纯的木胎或泥胎,密度很高,敲击反馈的声音…闷得反常。
里面…恐怕有东西。”
赵峰的心猛地一沉。
有东西?
尸体?
还是别的什么邪门物件?
他正要开口,警戒线外围的骚动声浪陡然拔高了一个层级,如同沸水般翻滚起来。
“血!
还在流血!
老天爷开开眼吧!”
“夜城隍睁眼了!
收人了!
快跑啊!”
“警察同志!
快把它埋回去!
埋回去啊!
不然要遭大祸的!”
恐慌像瘟疫般在湿冷的空气中蔓延,人群推搡着,哭喊声、尖叫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混杂着风雨,冲击着临时雨棚。
几个负责警戒的年轻警员额角见汗,拼命维持着秩序,但面对汹涌的群体性恐慌,防线己然岌岌可危。
那渗血的神像,俨然成了点燃集体恐惧的导火索。
赵峰脸色铁青,对着肩头的对讲机低吼:“指挥中心!
现场群众情绪完全失控!
急需增援!
重复,急需大量警力增援维持秩序!
另外,催一下法医中心和痕检!
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滚过来!”
他放下对讲机,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目光再次投向那渗血的神像裂缝,眉头拧成了死结。
常规勘察显然陷入了僵局,时间不等人,恐慌在发酵,而真相却隐藏在厚厚的漆层和那诡异的渗液之后。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林涛和骚动的人群,落在了雨棚入口处。
一个穿着警用雨衣的身影正快步走来,脚步略显急促,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和衣摆不断滴落。
她掀开雨帽,露出一张过分清瘦、轮廓分明的脸。
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正是拥有特殊共情能力的女警,沈喻。
她的到来,如同在沉闷的油锅里投入了一滴水,让棚内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队长。”
沈喻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微喘,眼神却努力保持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
她向赵峰敬了个礼,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棚中央那尊渗血的神像所吸引。
当她的视线触及那道狰狞裂缝和不断滴落的暗红液体时,赵峰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
一抹难以掩饰的抗拒和…厌恶,迅速掠过她的眼底。
她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在了湿滑的泥地上。
赵峰心中一叹。
他知道沈喻的能力,更知道这能力对她自身意味着什么——那是双刃剑,是通往真相的捷径,也是撕裂她灵魂的酷刑。
他理解她的抗拒,但眼下,常规手段近乎失效,恐慌在失控边缘,他需要她的“眼睛”,哪怕只是惊鸿一瞥。
“沈喻,”赵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向她,“情况紧急。
我需要你…看看它。”
他侧身,指向那尊沉默而诡谲的神像,“看看这‘血’,看看这裂缝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任何信息,哪怕是最模糊的感觉,都可能救命!”
“队长,我…”沈喻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苍白的脸颊上肌肉微微抽动。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仿佛想按向自己的太阳穴,又在半途生生止住,紧紧攥成了拳头。
脑海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警报般尖啸:”拒绝!
封闭!
不能碰!
“潜意识在尖叫,是根植于骨髓深处对失控、对体内另一个“她”的恐惧。
每一次使用能力,都是对那层脆弱壁垒的撞击。
“没有‘可是’!”
赵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迫近。
“外面的情况你看到了!
再找不到突破口,恐慌蔓延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命令!”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她,不容她有丝毫退缩,“我需要你的能力,沈喻!
现在!”
沈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命令两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压垮了她内心摇摇欲坠的防线。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血腥腐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再睁开眼时,那双原本带着疲惫抗拒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然。
她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主人格在意识深处发出绝望的嘶吼,却被她强行屏蔽。
她走向神像,脚步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之上。
棚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林涛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助手屏住了呼吸,连外围的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隔绝。
雨声、风声、水滴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沈喻在距离神像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那浓烈的、混合着陈漆、朽木、泥土腥气和新鲜血液(?
)的怪异气味,如同实质的毒雾,瞬间将她包裹。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伸出手。
戴着薄乳胶手套的手指,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纤细脆弱,微微颤抖着,一点点靠近那道狰狞的裂缝边缘,靠近那湿滑、冰冷、仿佛还带着某种微弱搏动感的漆层。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漆面。
就在接触的瞬间——“轰!!!”
不是现实中的声音,是意识深处爆开的无声惊雷!
一股冰冷、粘稠、充满了无尽痛苦、绝望与怨毒的洪流,如同溃堤的冰河,顺着她的指尖,蛮横地冲破了主人格精心构筑的所有屏障,狠狠贯入她的脑海!
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撕裂、扭曲、染上令人作呕的暗红。
她“看”到:不是神像的内部结构,而是一个狭窄、逼仄、完全黑暗的空间!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陈旧香灰味、石膏的粉尘味,还有一种…甜腻到发齁的劣质香精混合着刺鼻化学防腐剂的怪味!
她“听”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幼兽垂死般的呜咽和喘息!
那声音近在咫尺,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她“感觉”到:身体被冰冷、坚硬的东西紧紧包裹、挤压!
动弹不得分毫!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辣地疼!
西肢百骸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
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缓慢吞噬生命的毒素,正从包裹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渗入!
还有…锁链!
沉重的、冰冷的、带着锈蚀铁腥味的锁链!
紧紧缠绕在手腕、脚踝、脖颈上!
每一次挣扎都带来皮开肉绽的剧痛和更深的窒息感!
黑暗!
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黑暗!
只有上方…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透进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那光,成了唯一能感知到的、外界的存在,却也像嘲弄的眼睛,凝视着这永恒的囚笼!
“呃…!”
沈喻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失去了焦距,空洞地倒映着眼前神像狰狞的裂缝,却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另一个维度炼狱般的景象。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鬓角、鼻尖疯狂渗出,混合着雨水,沿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
“沈喻?”
赵峰察觉到她的异常,心头一紧。
林涛也猛地站起身。
沈喻却置若罔闻。
她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恐怖的共感洪流彻底淹没。
胃部翻江倒海,剧烈的痉挛如同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疯狂搅动!
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烙铁烫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呕——!!!”
再也无法抑制!
她猛地捂住嘴,却根本阻挡不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恶心和排斥!
她像一尾离水的鱼,剧烈地弓起身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出雨棚,一头扎进外面倾盆的暴雨和泥泞之中!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泥水瞬间溅满了她的裤腿。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泥泞里,双手撑地,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胃里本就没多少东西,吐出的几乎是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她的喉咙。
每一次呕吐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痉挛,让她痛苦得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雨水混合着泪水(生理性的)和呕吐物,在她身下的泥地里形成一小片污浊的水洼。”
滚回去!
不准出来!
不准!
“意识深处,主人格在暴雨和呕吐的间隙,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命令。
她拼命地试图重新构筑壁垒,将那个因为共感冲击而兴奋躁动、想要探出头颅、想要解读更多信息的冰冷意识——她的副人格——强行压制回去!
每一次精神层面的拉扯,都带来颅骨欲裂般的剧痛。
雨棚内,赵峰和林涛冲了出来。
赵峰看着跪在泥泞中、吐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的沈喻,脸色铁青,眼神复杂无比。
震惊、担忧,还有一丝被眼前惨烈景象所证实的、更深的寒意。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恐怖,能让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产生如此剧烈的生理排斥?
林涛则皱着眉头,职业本能让他更关注沈喻呕吐物的状态(虽然立刻被雨水冲刷稀释),以及她接触神像后的反应本身所蕴含的信息——强烈的生理排斥,往往意味着极端负面的精神***。
就在沈喻的呕吐稍稍平复,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干呕时,她勉强抬起头。
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如鬼的脸颊,模糊了她的视线。
但在那模糊的视野中,透过雨棚入口晃动的防水布缝隙,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她再次看到了那道神像胸口的裂缝。
就在这一刹那!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抽离了主人格的控制!
一个冰冷、绝对理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兴奋的视角,如同高倍显微镜般,瞬间聚焦在裂缝深处!
那粘稠渗出的暗红液体,在冰冷的视角下,不再是单纯的“血液”,而像是…某种污浊的混合物?
里面似乎有极其微小的、无法分辨的颗粒在悬浮?
而那裂缝边缘翻卷的深色胎体材质,在灯光的某个角度下,似乎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石膏的哑光质感?”
非祭品…是囚徒…“一个冰冷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意识碎片,如同锋利的刀片,瞬间划过她濒临崩溃的思维!
冰冷!
带着洞穿真相的残酷!
“啊——!”
沈喻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尖叫,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疯狂地在意识深处嘶吼:”闭嘴!
回去!
不准想!
“ 内里另一个她那冰冷的洞察如同毒刺,让她感到比呕吐更深的恐惧。
她不能!
绝不能让那个“她”在这个时候出来!
赵峰一步上前,蹲下身,有力的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声音凝重得如同铅块:“沈喻!
看着我!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告诉我!”
沈喻抬起头,雨水和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主人格强行压制后的混乱和极度的疲惫。
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恐惧的颤音:“黑…黑暗…锁链…毒…好痛…囚…囚…”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濒临崩溃的嘶哑。
她猛地低下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身体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另一个她传递的那个冰冷结论——”是囚徒“——如同烙印般烫在她的意识里,却在她拼命的压制下,终究没有完整地吐露给赵峰。
赵峰扶着她肩膀的手猛地收紧,眼神锐利如鹰隼。
囚,他猛地回头,看向雨棚内那尊在强光下沉默渗血的诡谲神像,那道狰狞的裂缝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这神像内部…囚禁着什么?
活物?
还是…一具尸体?
沈喻看到的锁链和剧毒…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