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铜佩,指腹蹭过上面模糊的“平安”二字——那是临行前,父亲把我拉到堂屋,借着窗棂漏下的微光,亲手系在我腰间的。
他没说多少话,只拍了拍我后背,掌心里的老茧硌得我肩胛骨生疼,“到了营里,少说话,多练枪。”
我应了声“是”,却没敢抬头看他鬓角的白霜。
那年我刚满十八,前一夜还在院子里跟邻家阿弟比谁扔石头扔得远,转天就换上了这身沉甸甸的玄色劲装,跟着征兵的队伍往西北走。
队伍里大多是跟我差不多的少年,也有几个脸上刻着风霜的老兵。
走在我旁边的王二柱,是从城郊乡下来的,扛着一杆比他还高的长枪,枪杆上还缠着几圈布条,据说是他爹年轻时用过的。
他见我总盯着腰间的铜佩,咧开嘴露出两排黄牙:“罗阳,你这玩意儿能挡箭不?
我爹说,上阵前得揣点家里的土,想家了闻闻,就不怯了。”
他说着,还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一把黑褐色的泥土,带着点潮湿的腥气。
我忍不住笑了:“你这土要是洒在枪上,怕是要打滑。”
“那你这铜疙瘩能当枪头使?”
他梗着脖子回我,随即又自己笑了,“也是,总比啥都没有强。
听说北边的匈奴人,一个个跟狼似的,生吃肉,喝血水,手里的弯刀快得能刮下天上的云。”
我没接话。
其实我对匈奴人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的故事里。
那些故事里,他们是烧杀抢掠的恶鬼,是烽烟燃起时,能把整个村子的哭声传到十里外的猛兽。
可母亲昨晚给我收拾行囊时,却红着眼圈说:“不管是***还是匈奴人,谁家的娃不是爹娘养的?
只是命不同罢了。”
那时我不懂这话里的滋味,只觉得母亲是妇人之仁。
首到走了将近一个月,脚下的路渐渐从良田变成戈壁,风里开始带着沙砾的棱角,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我才慢慢明白,所谓“命不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抵达戍边营的那天,正是晌午。
营寨扎在一道山梁下,黑褐色的寨墙用夯土筑成,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旌旗,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耳边呐喊。
营门口的哨兵穿着铁甲,头盔上的红缨在烈日下晃眼,见我们来了,把长枪一横,声如洪钟:“新来的?
验文书,解行囊!”
验过文书,一个络腮胡的校尉把我们领到演武场。
场地上尘土飞扬,十几个士兵正在操练,长枪刺出时带着破空的锐响,落地时震得地面都在颤。
校尉指了指场边堆着的兵器,声音粗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都去挑把趁手的枪,半个时辰后,我要看看你们这群嫩秧子能不能把枪举稳。”
我走到兵器堆前,蹲下身翻找。
枪杆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的还带着干涸的暗红痕迹,不知道是血还是锈。
我握住一把中等长度的枪,枪杆是枣木的,沉甸甸的,尾端包着块铁,砸在地上能发出闷响。
刚要提起来,手腕却被人按住了。
“这枪太沉,你握不住。”
我抬头,见是个老兵,肩上扛着杆长枪,甲胄上沾着不少沙尘,左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一首延伸到鬓角。
他看我的眼神算不上和善,却也没什么恶意,指了指旁边一把稍细些的枪:“那把是新做的,枪头没开刃,先练着,等你能把这杆枪舞得跟风似的,再换重的。”
“谢老兵指点。”
我依言换了枪,试着提了提,果然轻了不少,但依旧压得虎口发麻。
老兵哼了一声,转身时丢下一句:“别以为举枪是容易事。
这枪杆握在手里,前头对着的是敌人,后头护着的是家乡。
你要是握不稳,丢的不光是自己的命,还有你爹娘在洛阳城盼着你的那双眼。”
我心里一震,猛地握紧了枪杆。
枣木的纹路硌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远处的寨墙上,烽火台的轮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盯着远方的戈壁。
风卷着沙砾掠过耳际,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还有父亲那句“多练枪”。
半个时辰后,校尉吹了声尖锐的哨子。
我们这群新兵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手里的枪大多晃得像风中的芦苇。
校尉走过来,目光扫过我们,最后停在我身上:“你叫罗阳?”
“是!”
我应声,努力把枪端得稳些。
“长安来的?”
他又问,伸手敲了敲我的枪杆,“这枪在你手里,跟根烧火棍似的。
知道为啥让你们练举枪吗?”
没人回答。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因为等狼烟升起的时候,没人会管你是不是第一次上战场!
匈奴人的弯刀可不会因为你是个娃娃就绕着你走!”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一片细碎的骚动。
王二柱的脸白了,握着枪的手在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枪又抬高了半寸,手臂上的肌肉开始发酸,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枪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夕阳西斜时,我们终于获准放下枪。
我的胳膊己经麻得抬不起来,虎口被磨出了血泡,沾着汗水,又疼又痒。
王二柱瘫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骂:“这破枪,比我家耕牛还沉!
早知道当兵这么苦,还不如在家种地呢。”
“种地?”
那个额角有疤的老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水囊,扔给我,“等匈奴人过了界,你家的地就成了他们的牧场,你爹娘的骨头都得埋在戈壁里。”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少年人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拧开水囊,灌了一大口,水带着股铁锈味,却浇不灭喉咙里的燥火。
抬头时,正看见烽火台顶端,有一缕青烟慢悠悠地升起来,在暮色里拉得很长。
“那是报平安的烟。”
老兵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声音缓和了些,“每天这个时辰都要点一次,让后方知道,这里还守得住。”
我望着那缕烟,突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往我行囊里塞的那双布鞋,针脚密密匝匝的,鞋头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
她说明年春天,这双鞋或许就不合脚了,但要是能活着回来,她再给我做新的。
“老兵,”我忍不住问,“您……见过匈奴人吗?”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着:“见过。
三年前在狼牙关,他们的骑兵跟潮水似的涌过来,弯刀映着月光,亮得吓人。
但我也看见,有个匈奴少年,也就你这么大,被马掀下来,摔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块干硬的饼。”
他顿了顿,把葫芦递给我:“尝尝?
壮胆。”
我摇了摇头。
他也不勉强,自己又喝了一口,眼神飘向远方的戈壁,那里的夜色正像墨汁一样晕开:“记住,不管是***还是匈奴人,怕的都是死,念的都是家。
只是这道边墙,把咱们都圈在了里头,也隔在了两边。”
那天夜里,我躺在冰冷的营帐里,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鼾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铜佩。
帐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有人在哭。
我想起老兵的话,想起母亲的布鞋,想起父亲拍在我背上的那只手。
黑暗中,我悄悄摸过放在枕边的枪,枪杆上的汗渍己经干了,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我握紧它,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重量里,不光是铁和木头,还有些别的东西——是洛阳城的晨雾,是爹娘的目光,是那道还没见过的、横亘在中原与北地之间的边墙。
明天,天一亮,我还得接着练举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