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葬花惊魂
几场连绵的细雨过后，枝头残红零落成泥，铺满了沁芳闸畔的小径。
风里裹着水汽和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魂将逝的凄清。
黛玉起了个大早。
昨夜咳得轻些，精神也略好了几分。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旧衫，外罩件半旧的玉色掐牙背心，肩上搭着条薄薄的素绢披帛。
紫鹃要跟，她摆摆手：“我就在园子里走走，透透气，不用跟着。”
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微哑，眼神却比平日多了点清亮。
她独自一人，提了个小小的花囊，沿着落花狼藉的小径，慢慢走向那座常去的、掩映在假山石后的花冢。
那是她亲手用碎石垒砌的一方小小净土。
晨光熹微，园子里人迹稀少。
只有几声零落的鸟鸣，更衬出这份凋零的寂静。
黛玉俯身，指尖掠过被雨水打湿、沾了泥泞的花瓣。
桃花的粉、梨花的白、海棠的艳，此刻都失了鲜活，萎顿在地，任人践踏。
心头那股熟悉的悲凉又涌了上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并非仅为这些花的凋零，而是这“明媚鲜妍能几时”的宿命，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自己，照见了这府里所有看似锦绣繁华下的无常。
她蹲下身，用帕子裹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尚且干净、未被污泥彻底浸染的花瓣拾起，轻轻放入花囊中。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
指尖触碰到冰凉湿漉的花瓣，一种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传回。
不是冷，也不是湿，更像一种微弱的、濒死的脉搏，在她指腹下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黛玉指尖一顿，凝神细看。
那几片沾着晨露的桃花瓣，在微光下似乎…有极淡的、几乎不可见的微芒一闪而逝？
快得像错觉。
她蹙了蹙眉，疑是自己病体未愈，眼花了。
可心底那份异样的感知却挥之不去。
她定了定神，继续拾掇。
花囊渐满。
她走到花冢前，将花瓣倾倒在昨日新掘的松软泥土上。
红的、白的、粉的，堆积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风停了，连鸟鸣也歇了。
西周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黛玉望着那冢中落花，心头百感交集。
身世飘零，寄人篱下，病体缠绵，前路茫茫……种种郁结，如鲠在喉。
一股难言的悲戚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嗒。
晶莹的泪珠，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冢中最上层那片稍显完整的桃花瓣上。
没有声音。
但就在泪珠与花瓣接触的刹那——嗡！
一股无形的、极其微弱的震荡，以泪滴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黛玉脚下的地面似乎极其轻微地一沉，周遭的空气也仿佛瞬间凝滞、压缩了一下！
花冢中堆积的落花，在这无形的震荡中，集体、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
不是刺目的光，而是像无数细微的萤火，在花瓣脉络深处一闪而逝，转瞬又归于沉寂。
那光芒微弱至极，若非黛玉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几乎无法察觉。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纯净又带着草木生机的清灵气息，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尖儿上那一点微凉的露气，从花冢中倏然腾起，极其稀薄地弥漫了一瞬，又迅速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黛玉浑身一僵，指尖冰凉。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悸动！
仿佛有什么沉睡在她身体深处的东西，被这滴泪、这阵微光、这缕气息，轻轻地、但极其清晰地唤醒了！
心口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又松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随之散开，连日来盘踞在肺腑间的阴冷滞涩感竟奇异地松动了一线！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
“嘎——！”
一声凄厉刺耳的鸟鸣骤然划破死寂！
一只原本停在假山石上梳理羽毛的灰喜鹊，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惊得炸开羽毛，发出一连串惊恐欲绝的尖叫，慌不择路地冲天而起，翅膀扑棱棱乱拍，撞断了几根细枝，瞬间消失在假山背后，只余下几片零落的羽毛打着旋儿飘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黛玉。
她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环顾西周。
假山石嶙峋的阴影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风，不是光影的错觉。
那是一种极不协调的、带着粘稠恶意的“存在感”。
像阴影里蛰伏的爬虫，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种贪婪的觊觎，随即又迅速隐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绝不是错觉。
黛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不是因为病弱，而是源于一种对未知危险的首觉。
方才花冢的异象、灵魂的悸动、惊飞的鸟雀、还有那阴影中一闪而逝的窥视……这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攥紧了手中的花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指尖残留的那点微弱悸动和心口刚刚散开的暖意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风又起了，带着未散尽的寒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衫。
花冢中的花瓣被吹散几片，打着卷儿飘远，再无半分异样。
黛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先前那点悲戚茫然己被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的锐利所取代。
这园子里的花落了。
有些东西，却似乎悄然……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