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和傅司珩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她依旧占据着靠窗的老位置,而他,也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斜后方的桌旁。
两人从未交谈,甚至很少对视,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林溪从最初的坐立不安,到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能在他到来时,心湖只泛起一丝微澜,便重新沉入知识的海洋。
只是偶尔,当她思路卡顿,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的暮色时,眼角的余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捕捉到那个挺拔而沉静的身影,心尖便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然而,这种带着隐秘悸动的平静,很快就被现实的压力打破。
林溪负责的“关于X型罕见遗传病关键基因靶点筛选及体外模型构建”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
她的导师陈教授对这个项目寄予厚望,这也是她申请国外顶尖实验室的重要筹码。
此刻,她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她需要利用一种极其稀缺、刚刚引进不久的高通量单细胞测序仪,对一批经过特殊处理的、极其珍贵的患者原代细胞进行深度分析,以期找到之前被忽略的调控路径。
这批细胞,是她和团队耗费数月心血,在严格伦理审查下才从合作医院获取的,数量有限,且状态极不稳定,必须在最佳窗口期内完成测序,否则前功尽弃。
预约使用那台“宝贝”仪器的时间窗口,就在今天下午。
林溪提前两小时就来到了实验室,进行最后的准备。
她穿着白色的实验服,戴着无菌手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双专注而略带紧张的眼睛。
她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个步骤:细胞悬液的制备、芯片的预处理、试剂的冰浴温度…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约的时间快到了。
林溪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装载着珍贵细胞样本的芯片,放入测序仪的进样口。
按下启动键。
嗡——仪器发出启动的轻鸣,指示灯开始规律闪烁。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盯着控制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五分钟,屏幕上的数据流突然停滞!
紧接着,一个刺眼的红色警告框弹了出来:**系统错误 E-047:流体控制系统异常,进样中断!
请立即联系工程师!
**林溪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飞快地检查管路连接、试剂瓶状态,一切正常!
她又尝试重启程序,但冰冷的错误提示依旧顽固地霸占着屏幕。
“不…不能这样…”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冲出实验室,跑到隔壁的公共实验区,找到负责仪器维护的张工程师。
“张工!
张工!
快!
单细胞测序仪报错E-047,流体控制系统异常!
我的样本还在里面!
时间窗口快过了!”
林溪语速飞快,急得额角冒汗。
张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一听这错误代码,眉头就拧成了疙瘩:“E-047?
这个故障很棘手啊!
涉及到精密阀体和压力传感器,排查起来很费时间!
而且这台仪器是进口的,关键备件库房里不一定有现成的!
小林啊,你这批样本…怕是悬了。”
“悬了?”
林溪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手脚冰凉。
这意味着几个月的努力、珍贵的患者样本、还有她至关重要的项目节点…可能都要付诸东流!
“张工,求求您,想想办法!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张工叹了口气,拿起工具包:“我尽力吧,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这种精密仪器,有时候一个小故障就能折腾大半天。”
他跟着林溪匆匆赶回实验室。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
张工在仪器前埋头苦干,拆开复杂的管路,用万用表测试着电路,眉头越锁越紧。
林溪站在一旁,双手紧紧交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看着控制屏幕上刺眼的红色警告,看着培养箱里那些可能即将失去价值的珍贵细胞,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助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甚至能感觉到眼眶在发热。
就在这时,实验室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交谈声,由远及近。
“……王董,这边就是我们生命科学学院最先进的细胞生物学研究平台之一,这台就是去年引进的顶级单细胞测序仪,在国际上也属于领先水平……”一个系领导热情介绍的声音。
“嗯,设备确实先进。
傅贤侄,你们傅氏集团在生物医药领域布局深远,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响起。
“设备是基础,关键还是看项目和人才。”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嗓音淡淡回应。
林溪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个声音…是傅司珩!
她猛地转头,透过实验室巨大的玻璃观察窗,看到一行人正站在走廊里。
系领导正殷勤地陪同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王董),而站在王董身边的,正是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傅司珩。
他正透过玻璃窗,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实验室内部,那视线,似乎不经意间,就落在了僵立在故障仪器旁、脸色苍白的林溪身上。
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窗,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林溪清晰地看到了傅司珩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是惯常的深邃平静。
她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移开视线,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和难堪涌上心头。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被他撞见?
她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表演失败的小丑,所有的脆弱和无措都暴露在了这个她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
系领导也看到了里面的情况,特别是张工正满头大汗地修理仪器,以及林溪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推开门,带着一丝不悦问道:“怎么回事?
张工?
仪器出问题了?
没看到有贵宾参观吗?”
张工连忙放下工具,擦了把汗,一脸为难:“刘主任,是单细胞测序仪突发E-047故障,林溪同学预约的重要实验卡住了,我…我正在全力排查,但这个故障比较麻烦,可能…”刘主任的脸色更难看了,当着王董和傅司珩的面,实验室核心设备出故障,这太丢学院的脸了。
他正要训斥,一首沉默的傅司珩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E-047?”
他微微蹙眉,目光再次投向那台故障的仪器,又扫了一眼旁边控制屏幕上停滞的数据流和报错信息,“我记得这款仪器的流体控制系统,有一个常见的设计冗余问题,在特定压力波动下,备用阀体的控制芯片容易过热保护性锁死,导致误报E-047。
重启主控板并强制冷却芯片,通常能临时恢复。”
他的语速平稳,用词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完全不像一个金融系的学生,倒像是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张工愣住了,随即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啊!
傅…傅同学说的有道理!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款仪器确实有这个通病!
之前厂家发过技术通告的!”
他看向傅司珩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佩服。
刘主任和王董也惊讶地看着傅司珩。
林溪更是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玻璃窗外、神情淡漠的男生。
他…他怎么会懂这个?
而且说得这么准确?
傅司珩没有看林溪,只是对张工点了点头:“试试看吧,应该能争取到完成关键步骤的时间。
后续再联系厂家更换升级芯片。”
“好!
好!
我马上试试!”
张工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行动起来,按照傅司珩的提示,开始操作。
傅司珩转向刘主任和王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一点个人兴趣,涉猎过一些相关技术文档。
王叔,我们继续参观?”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场小小的“事故”上引开。
王董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笑着点头:“好,贤侄果然博闻强识。
刘主任,带路吧。”
一行人说着,便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去。
傅司珩在转身离开前,目光再次短暂地掠过实验室内的林溪。
那眼神很淡,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但林溪却在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快掠过的…了然?
或者说,是一种“问题解决了”的笃定?
他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
实验室里,张工按照傅司珩的方法操作后,仪器主控板重启,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散热风扇加速声。
几秒钟后,控制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警告框消失了!
数据流重新开始跳动!
“成了!
真的成了!”
张工兴奋地叫道,“小林!
快!
时间还来得及!
赶紧继续你的实验流程!”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让林溪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屏幕上重新流动的数据,看着仪器恢复正常运行,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眼眶一热。
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股酸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谢张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激动。
她立刻回到操作台前,戴上手套,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后续的步骤中,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和专注。
首到实验流程终于顺利完成,样本安全进入分析阶段,林溪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靠在实验台边,看着仪器平稳运行的指示灯,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傅司珩…他刚才…是在帮她吗?
那句精准的故障分析,看似是对张工说的,但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场合,无异于雪中送炭!
如果不是他,她的实验,她的项目,可能真的就完了。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图书馆里那点微妙的“默契”,真的足以让他出手相助吗?
而且是以这样不动声色、不居功、甚至带着点“顺便”意味的方式?
她回想起他离开前那最后一眼。
平静,淡漠,却又仿佛洞悉一切。
林溪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里面有一个名字,是那次樱花大道事件后,苏晴软磨硬泡从顾辰那里搞来的傅司珩的号码,她一首存着,却从未想过要联系。
指尖在那个名字上悬停了很久,屏幕上“傅司珩”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编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谢谢。
** 后面跟了一个句号。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两个最简单的字。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林溪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仪器报错时还要剧烈。
她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 * *实验楼外。
傅司珩陪同王董和刘主任走向下一个参观地点。
顾辰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行啊傅少,深藏不露啊!
连生物实验室的精密仪器故障都能搞定?
为了在某人面前表现一把,功课做得够足啊?”
傅司珩脚步未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瞥了顾辰一眼:“恰好看过技术手册而己。”
“恰好?”
顾辰拖长了调子,“我怎么记得某人前几天还特意让我帮忙找过这台仪器的技术参数和常见故障手册?
还‘恰好’?
骗鬼呢!”
傅司珩没接话,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仿佛没听见顾辰的调侃。
就在这时,他西装内袋里的私人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傅司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内容只有两个字:**谢谢。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语。
简洁,克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真诚的感激。
傅司珩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深邃的眼眸里,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没有回复。
只是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原本略显冷硬的唇角线条,似乎在不经意间,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阳光透过实验楼高大的玻璃幕墙洒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迈开长腿,继续向前走去,背影挺拔依旧,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角。
林溪那条简单的“谢谢”,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冰层之下,漾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