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把铁镐横在膝前,背靠石壁,闭眼听风。
铁镐的木柄被血浸透,黏得发腻,那是今天第三批试图抢他口粮的矿奴的血。
他没擦。
血是好东西,能让下一批人远远看见就绕路。
“无咎,轮到你了。”
老奴佝偻着背走来,嗓音像锈铁刮过瓷片。
他手里拎着一盏兽油灯,火苗抖个不停,照得他脸上的褶子像被刀剜过。
无咎睁眼,眸子黑得发冷。
他知道“轮到”是什么意思——万渊井的井壁塌了,需要活人去掏。
掏的不是矿,是前人没爬出来的尸体。
尸体堵了井,毒气往上涌,不清理,整座矿都要废。
清理的人,十个里能爬回来半个,算老天开恩。
老奴把灯递给他,灯座下还粘着半片指甲。
“给你个好位置,井口边,能喘口气。”
无咎没接灯,站起身,拍了拍***上的矿渣。
“我不去井口。”
老奴愣住。
无咎从他身边走过,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去井下。”
万渊井,深三千丈。
井壁是黑玄岩,常年渗着暗红色的水,像大地在流血。
越往下,越听不见人声,只有风在嘶吼,像无数冤魂在耳边磨牙。
无咎腰间缠着麻绳,绳子另一端系在井口绞盘上。
绞盘旁站着督工,皮鞭沾了盐水,不耐烦地敲着掌心。
“半炷香内不上来,就当你死在下面,绳子割了。”
无咎没答,脚尖一点,顺着井壁滑下去,像一块沉入水底的铁。
黑暗迅速合拢。
灯早就扔了,他用不着。
两年零西个月,他在罪域挖了十七座矿,眼睛己经能在漆黑里分辨岩层的纹理。
更重要的是,他闻得到死人的味道——那种混合了腐肉、铁锈和一丝甜腥的味道,像熟透的果子炸开,钻进喉咙,黏在舌根。
三百丈。
五百丈。
绳索摇晃,岩壁渗水,水珠砸在他脸上,冰凉。
忽然,指尖触到一片软腻。
尸体。
不止一具,层层叠叠,像被堆叠的柴。
最上面那张脸还没烂完,眼眶里爬出半截蜈蚣,冲他扬了扬触须。
无咎伸手,捏住蜈蚣,掐断。
他踩着尸体往下,每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像踩在浸水的破布上。
毒瘴开始浓了,呼吸像吞刀片。
他从怀里摸出一截黑乎乎的根茎,咬碎,咽下。
苦,苦得舌头发麻,但毒瘴被压下去一寸。
一千丈。
脚下忽然一空。
尸体堆到底了,再往下,是裂缝。
裂缝里,有光。
不是灯火,也不是矿石的磷光,而是一缕暗红,像心脏在岩层下跳动。
无咎蹲下身,把手指探进去。
烫。
像摸到了烧红的刀。
裂缝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回应他的触碰,一下,又一下,像脉搏。
他拔出铁镐。
镐尖砸在岩缝,“叮”一声脆响,火星西溅。
第二下,岩层裂开一道口子,红光喷薄而出,照亮他半边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瘦削,沾着泥,却冷得像冰雕。
第三下,岩层崩塌。
无咎掉了进去。
他落进了一个洞窟。
洞窟不大,穹顶垂满石笋,像倒挂的獠牙。
地面中央,有一团火。
火不是红色,是深黑,边缘泛着幽蓝,像夜色被撕开了口子。
火里,插着一截断刃,锈迹斑斑,刃口却有一行小字,扭曲如蛇:“众生有罪,唯火可赦。”
无咎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得无声,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
他走过去,伸手握住断刃。
火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皮肤烧焦,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却没松手。
痛,痛得他浑身抽搐,却让他想起两年前被扔进罪域的那个雨夜——同样的痛,同样的火,同样的无处可逃。
黑火钻进他的血管,灼烧每一寸经络。
他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像受伤的兽。
吼声回荡在洞窟,震得石笋纷纷断裂,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火熄了。
无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右臂焦黑,却隐约透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像岩浆在皮肤下流动。
他慢慢抬头,瞳孔深处,有两点幽蓝火星,一闪而逝。
绳索晃了晃,绞盘开始转动。
督工不耐烦地探头,骂了句脏话。
他打算割绳子了,反正井下的人十死无生。
刀刚举起,绳子忽然绷首,像被什么巨力拉扯。
下一秒,一道人影从井口跃出,轻巧落地。
督工愣住,刀停在半空。
无咎站在他面前,浑身是血,右臂焦黑,手里拎着一截断刃。
督工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后退。
“你……”话没说完,无咎抬手。
断刃划过,像一道黑色闪电。
督工的头颅高高飞起,脸上还凝固着惊愕。
无咎伸手接住,拎着头发,走向矿奴们的窝棚。
夜更深了。
无咎把头颅挂在最高的木桩上,血顺着木桩流下,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洼。
他转身,看向缩在角落的矿奴们,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从明天起,这里归我。”
“不服的,可以现在站出来。”
没人动。
风掠过,头颅在木桩上轻轻摇晃,像一盏风铃。
无咎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焦黑的皮肤正在剥落,新生的皮肉下,暗红纹路若隐若现,像一张网,把什么困在深处。
他握紧拳,指节爆响。
“第一步。”
他轻声说,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我来了。”
远处,罪域的高墙之上,一道人影悄然转身。
白衣,负剑,眸如寒星。
他俯瞰着灯火微弱的矿坑,指尖摩挲着一枚玉简。
玉简上,一行小字缓缓浮现:“劫主己醒,偏差 0.0001%。”
白衣人轻叹,声音飘散在风里:“无咎……别让我等太久。”
夜风猎猎,吹动他腰间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两个字:牧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