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盈伏在窗边,看细雨将花瓣洗得发亮。
喜愿捧着新裁的春衫进来,见她又在摆弄那把金锁,忍不住嘀咕:"姑娘都盯了半时辰了,莫非能盯出朵花来?
""你瞧,"小静盈突然举起小金锁,"锁眼是不是比昨日亮了些?
"喜愿凑近看,铜锁孔确实泛着崭新的金光,像是被什么利器打磨过。
正要说话,忽听墙头"咔嚓"一声——几片琉璃瓦应声而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野猫又来了!
"喜愿抄起鸡毛掸子冲出去,却见墙头空荡荡的,只有一枝沾着雨珠的杏花斜插在瓦缝间,花枝上系着条宝蓝色丝绦。
小静盈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那颜色她太熟悉了,五年前的元宵夜,那个递给她糖葫芦的男孩,穿的就是这般颜色的锦袍。
"姑娘快看!
"喜愿从碎瓦堆里捡起个物件,"这、这不是..."鎏金簪尾在雨中闪着微光,簪头是精巧的杏花造型,花蕊处嵌着颗米粒大的珍珠。
小静盈接过时,指尖触到簪尾刻着的凹凸——翻过来看,是"琅"字的一半,像是被人故意磨去了偏旁。
雨势渐大,她却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冒雨跑向后院墙角。
青苔斑驳的砖墙上,有人用利器刻了幅简笔画:梳双丫髻的小女孩仰着头,墙头蹲着只戴冠冕的小狗。
"姑娘!
"喜愿举着伞追来,"仔细着凉!
"话音刚落,墙外突然传来清越的笛声。
调子古怪得很,忽高忽低像猫儿叫春,却莫名让人耳热。
小静盈踮脚张望,只见墙外老柳树上挂着个杏黄锦囊,在风中摇摇晃晃——正是她五年前丢的那个!
笛声戛然而止。
远处传来侍卫的呵斥:"什么人!
"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最后归于寂静,只剩雨打杏花的沙沙声。
晚膳时,父亲说起朝中趣闻:"太子殿下今儿个又闹笑话了。
太傅考校《礼记》,他竟把男女不通衣裳背成不通来往,把官家气得..."话到一半突然噤声,瞥了眼女儿。
小静盈低头扒饭,袖中的金簪硌得腕骨生疼。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爹爹,他年若遂凌云志下一句是什么?
""这..."父亲捋须沉吟,"似乎是敢笑黄巢不丈夫?
"夜里,小静盈翻来覆去睡不着。
子时更鼓响过,她鬼使神差地摸到窗边。
月光如水,照见窗台上多了个油纸包,里头是西块桃花形状的酥饼,拼成个缺了角的心形。
她捏起一块咬下,甜馅里竟裹着酸梅子,激得她鼻子一皱。
正要喝水,忽见包点心的纸上还有字:”刘小盈:御厨说酸甜相配才有趣。
就像你(画个气鼓鼓的小脸)和我(画个戴冠冕的狗头)——你的赵小琅“最后还按了个歪歪扭扭的指印,像是蘸了朱砂匆忙印上的。
小静盈把纸条贴在胸口,那里跳得比檐下春燕还欢。
妆奁最底层,金锁、银铃、绢梅和今天的金簪排成一列,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窗外,两只猫儿的影子从墙头掠过,惊落一树杏花。
小静盈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女则》。
喜愿匆匆跑来:"姑娘,姜小姐的马车到门口了!
"自去年上巳节后,姜梓雨便常来刘府做客。
起初小静盈还防备着,后来发现这位姜小姐虽爱显摆诗词,心地却不坏。
尤其那次她染了风寒,姜梓雨竟连夜送来家传的枇杷膏。
"静盈!
"姜梓雨提着裙摆走来,发间新簪的珍珠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快看我带了什么。
"她献宝似的展开一幅画卷——《西园雅集图》的摹本,图中仕女们执扇扑蝶的形态栩栩如生。
小静盈却注意到角落题跋的日期:元祐三年三月初七。
"这是...""太子殿下赐的。
"姜梓雨压低声音,"听说原画藏在福宁殿,官家最爱在画上题诗呢。
"小静盈指尖一颤。
三月初七——正是去年金簪落入院中的日子。
画中扑蝶的紫衣少女,发间簪的不正是杏花么?
"对了,"姜梓雨突然凑近,"下月乞巧宴,你可有准备才艺?
我打算跳《霓裳》..."她后面的话小静盈都没听清。
乞巧宴是皇后为太子选妃的由头,这事满京城都知道。
秋千绳突然"咔"地断了根丝,刺得掌心发痒。
晚膳时父亲提起,太子这半年监国历练,竟把江南漕运整治得井井有条。
"殿下今非昔比了。
"父亲捋须感叹,"前日廷议,连参知政事都夸他明察秋毫"。
小静盈数着米粒,忽然想起妆奁里那些蒙尘的物件。
最后一件是半年前的银熏球,里头字条写着:”随驾南巡,归期未定“。
"听说殿下收了姜家姑娘的香囊?
"母亲突然问。
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父亲皱眉:"胡说什么,那是赏给姜侍郎的..."夜里,小静盈翻出所有珍藏。
金锁的钥匙孔彻底锈死了,银铃铛的红绳褪成淡粉色,绢梅也碎了一角。
窗外月光依旧,墙头却再没有石子落下。
乞巧宴前日,姜梓雨红着眼眶来找她:"爹爹要我献舞时戴上这个。
"她掏出个金累丝项圈,坠着块刻"琅"字的羊脂玉,"说是...说是殿下赏的定礼。
"小静盈盯着那个"琅"字——比金簪上那个工整百倍,显然是翰林院的手笔。
她突然笑了,从妆奁取出珍藏的杏花簪:"我教你个巧宗儿。
殿下来时,你就让珍珠步摇和这项圈相碰,会发出特别好听的声音..."宴后第三天,姜梓雨哭着冲进绣房:"项圈丢了!
爹爹说这是大不敬..."她突然瞪大眼,"静盈你额间的花钿..."小静盈对着铜镜摸了摸。
金箔剪的杏花钿,正是照着那支簪子的样式做的。
"我替你找。
"她轻声说,"明儿咱们去大相国寺上香。
"她们在寺后银杏树下挖出个铁盒。
里头除了项圈,还有张字迹潦草的纸条:”赝品退返。
真品在刘府妆奁第三格“。
姜梓雨涨红了脸:"你...你和殿下..."小静盈摇头。
她早不是爬墙等糖吃的孩子了。
就像母亲说的,宫墙内外,本就是两个世界。
归途细雨迷蒙。
马车经过宣德门时,小静盈突然喊停。
她冒雨跑到当年走散的石狮旁,从怀中掏出那把锈死的金锁,轻轻放在青砖上。
"姑娘?
"喜愿举伞追来。
"走吧。
"她转身时,发间银铃铛在雨声中清脆一响。
宫墙上新换的琉璃瓦映着天光,亮得刺眼。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