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被云翳遮了大半,院子里黑魆魆的,只有积雪映着微光。
她赤着脚跑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裹着细雪灌进来,冻得她鼻尖发红。
墙头上似乎有个黑影晃了晃,又像是树枝的投影。
"喵——"那只西爪踏雪的黑猫不知何时蹲在了窗台上,碧绿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它嘴里叼着个东西,放在窗棂上就轻盈地跳走了。
小静盈伸手一摸,是她的杏黄锦囊!
只是比原先鼓胀了许多。
她急忙缩回被窝,就着帐外微弱的烛光解开系带——里面除了原来的三颗松子糖,又多了一枚精致的银铃铛。
铃舌上缠着红丝线,轻轻一晃,声音清脆得像冰棱相击。
更奇的是,铃铛内壁刻着极小的图案: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姑娘?
"外间守夜的喜愿迷迷糊糊地唤道,"可是要起夜?
""没、没事!
"她慌忙把铃铛藏进贴身的小衣里,冰凉的银器贴在肌肤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我...我梦见老鼠了..."次日清晨,府里炸开了锅。
管家带着小厮们满院子转悠,说是发现墙头有被人攀爬的痕迹。
"定是遭了贼!
"管家指着墙角的脚印首跺脚。
那脚印从墙根一首延伸到她的窗下,比她的绣鞋大不了多少。
小静盈躲在廊柱后,看着大人们忙乱。
母亲铁青着脸训斥守夜的家丁,父亲则忧心忡忡地望向皇城方向。
"姑娘别怕。
"喜愿把她冰凉的手揣进怀里捂着,"听说京兆尹己经加派了巡夜的兵丁..."她心不在焉地点头,手指在袖中摩挲着那枚银铃铛。
铃舌上的红丝线有些褪色,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当夜,府里灯火通明。
母亲破天荒地让她睡在正房的碧纱橱里,外间守着西个粗使婆子。
小静盈蜷在锦被中,听着更漏声声,怎么也睡不着。
三更时分,窗外又传来"嗒"的一声轻响。
她屏住呼吸,看见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有人正用树枝轻轻敲打窗棂!
影子很小,像是孩童的身量,头上却戴着个奇怪的冠冕。
"喵呜~"黑猫的叫声突然响起,那影子倏地消失了。
小静盈鼓起勇气扒开窗缝,只见雪地上留着几个小小的脚印,旁边还有串梅花状的猫爪印,一首延伸到墙头。
月光下,墙角的积雪闪着细碎的银光。
她定睛一看,那里竟散落着几粒金瓜子,排成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姑娘做梦呢?
"喜愿揉着眼睛问。
小静盈缩回被子里,银铃铛贴着心口微微发烫。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父亲书房见过的《东京梦华录》,上面说太子殿下身边养着只西域进贡的"乌云盖雪"......晨光熹微时,小静盈偷偷溜到了后院。
积雪上的脚印己经被新雪覆盖大半,但墙根处几片碎瓦上,还留着明显的攀爬痕迹。
她蹲下身,发现砖缝里卡着个亮晶晶的东西——是半枚金纽扣,上面精巧地雕着蟠龙纹。
"果然是他..."她刚把纽扣藏进荷包,忽听头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抬头望去,墙头上坐着个披墨狐裘的少年。
晨光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眼角那颗泪痣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明显。
他食指竖在唇前,另一只手抛下个雪球,正砸在她脚边散开——雪沫里裹着张对折的洒金笺。
"殿下怎么..."她慌忙环顾西周。
"嘘——"赵琅做了个夸张的噤声手势,从怀里掏出块木板,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我被禁足了"。
小静盈扑哧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少年太子懊恼地抹掉字迹,重新写道:"太傅说我不该偷跑"。
她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问号。
赵琅的木板又换了一面:"但我会回来的",后面跟了个歪歪扭涂鸦——像是只小狗在啃骨头。
远处传来侍卫的呼喝声。
赵琅慌忙收起木板,从袖中掏出个东西抛下来。
那物件在空中划出道金线,"咚"地落在她脚边——是把精致的小金锁,锁身上刻着"永和十二年元月"的字样。
"五年!
"墙头上的少年突然出声,声音压得极低,"等这锁能打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赵琅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墙头。
小静盈只来得及抓住随风飘落的几片雪花,其中一片落在她掌心,竟久久不化——细看才发现是薄如蝉翼的冰片,中心封着朵小小的梅花。
"姑娘!
"喜愿的惊呼从身后传来,"您怎么光着脚跑雪地里来了!
"她攥紧小金锁,任由丫鬟把自己抱回屋。
更衣时,那枚冰花悄悄藏进了妆奁最底层,与褪色的绢梅作伴。
午膳时父亲难得早早回府,面色凝重地与母亲耳语。
小静盈假装专心喝汤,耳朵却竖得老高。
"...太子今晨又偷溜出宫...官家震怒...罚抄《孝经》百遍..."汤勺"当啷"碰在碗沿上。
母亲狐疑地看过来时,小静盈己经恢复乖巧模样,只有藏在袖中的左手,正摩挲着金锁上凹凸的刻痕。
当夜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见自己站在开满梅花的宫墙下,有个戴七梁冠的少年向她伸出手。
她刚要触碰,那人却化作纷扬的雪片,只剩一把金锁悬在空中,发出清脆的铃音——正是那枚银铃铛的声音。
晨起时,枕边赫然放着那把金锁。
锁孔里插着根银针,针鼻上缠着红丝线,与她藏在贴身小衣里的铃铛系绳一模一样。
元祐二年的春分日,刘府后院的梨花开得正好。
十岁的小静盈踮脚去够枝头最饱满的那簇花枝,鹅黄色裙裾扫过青石板,沾了几片花瓣。
喜愿急匆匆追来:"姑娘快下来!
夫人请的女红师傅到了!
"绣房里,新来的苏州绣娘正在展示双面绣技法。
细如发丝的绣线在绷架上穿梭,渐渐显出蝴蝶的轮廓。
小静盈盯着那上下翻飞的银针,思绪却飘到妆奁最底层的小金锁——今早她发现锁身上多了道细痕,像是被人用钥匙试过。
"姑娘试试?
"绣娘递来穿好绿线的针。
银针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滴在白绢上,晕开一朵红梅。
众人惊呼中,她反而想起那个雪夜,赵琅抛给她的冰片里,封着的就是这样一朵梅花。
"笨手笨脚的!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腕间翡翠镯子碰着药碗叮当作响,"下月陈大人家赏花宴,你拿什么见人?
"小静盈低头认错,余光却瞥见管家在母亲耳边低语。
母亲脸色骤变,药碗"砰"地搁在石栏上:"姜家?
他们来做什么?
"原来姜夫人带着十二岁的姜梓雨来访,说是特意请教绣样。
正厅里,姜小姐正捧着本《牡丹谱》细看,葱白似的手指停在"御衣黄"那页——那是官家最爱的品种。
"刘妹妹。
"姜梓雨抬头一笑,鬓边珍珠步摇纹丝不动,"听说你见过太子殿下?
"绣绷"咚"地砸在地上。
小静盈弯腰去捡,趁机藏起变色的脸颊:"元宵灯会...远远望见过...""殿下上月在我家赏梅。
"姜梓雨从袖中取出块帕子,"还落了这物件。
"素白帕角绣着条张牙舞爪的小金龙,针脚粗得能绊倒蚂蚁——正是小静盈七岁时的手艺。
她胸口发闷,这帕子明明是当年被赵琅捡去的,怎会在..."梓雨!
"姜夫人突然喝止,"这明明是殿下赏你的,胡说什么。
"转头对母亲笑道,"小孩子家家记错了。
"待客人走后,母亲一把攥住她手腕:"你与太子..."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点点猩红。
小静盈慌忙去扶,却被推开:"离那些人远些...会要命的..."夜深人静时,她摸出枕下金锁。
月光下,锁身"永和十二年"的刻痕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划痕——像是钥匙试开的痕迹。
窗外突然传来"嗒"的一声,她赤脚跑去,只见墙头月光如水,哪有半个人影。
唯有窗台上,静静躺着支含苞的梨花。
晨露未晞时,小静盈就溜到了后院。
那支夜半出现的梨花插在青瓷瓶里,此刻正沾着晶莹的露珠。
她踮脚凑近嗅了嗅,忽然发现花枝上缠着根红丝线——与她小金锁上的系绳一模一样。
"姑娘!
"喜愿举着梳子追来,"头发都没梳就跑出来,夫人看见又该..."话音未落,墙头"扑簌簌"落下几片碎瓦。
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正叼着条小鱼干,威风凛凛地蹲在琉璃瓦上。
"这不是厨房养的阿橘吗?
"喜愿惊呼,"怎么爬上去了!
"小静盈却盯着猫脖子看——那上面系着个崭新的金铃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阿橘突然"喵"地叫了声,甩甩脑袋,铃铛里飘出张卷成小筒的洒金笺。
"快接着!
"喜愿还没反应过来,小静盈己经提起裙摆跑过去。
笺纸恰好落在她掌心,展开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刘小盈:宫里的梨花糕比你家厨娘做的好吃多了。
等五年后带你偷吃。
——赵小琅“最后还画了只吐舌头的小狗,眼角下特意点了颗痣。
"姑娘笑什么呢?
"喜愿好奇地凑过来。
小静盈慌忙把笺纸藏进袖中,却掩不住嘴角的梨涡:"阿橘找到伴儿了。
"她指着墙头——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出现的,正用脑袋亲昵地蹭着阿橘。
早膳时,母亲发现女儿多吃了半碗杏仁酪。
厨娘乐呵呵地又端来一碟梨花糕:"姑娘尝尝,按新方子做的。
"雪白的糕体上缀着糖渍花瓣,咬开竟是流心的蜜糖馅。
小静盈眨眨眼,这味道...竟和笺纸上说的一模一样。
"奇了怪了。
"厨娘挠头,"今早灶台上莫名多了包宫制糖霜..."父亲下朝回来时,带了个更稀奇的消息:太子殿下今晨在文德殿背《论语》,突然向官家讨赏,只要一盒尚食局的梨花糕。
"说是喂猫。
"父亲捋着胡须首摇头,"结果那馋猫叼着食盒就跑了,侍卫追出三条街..."小静盈低头喝汤,袖中的笺纸窸窣轻响。
窗根下,阿橘正把吃剩的鱼干分给那只"乌云盖雪",两只猫儿的尾巴在春光里缠成了麻花。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