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生坐在院子里,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刻刀,正对着一块普通的青冈木细细雕琢。
木屑簌簌落下,逐渐显露出流畅而古朴的纹路,那并非花鸟鱼虫,也非祥云瑞兽,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幽邃的符号,隐隐牵动着周遭的光线。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时间,而是一种亘古的韵律。
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一架破旧的风箱,竭力拉扯着生命最后的余烬。
他放下刻刀,端起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的药碗,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和衰老混合的味道。
榻上,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林知书,如今己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叶玄生时,还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玄生……又在鼓捣你那些木头了?”
林知书的声音嘶哑,带着笑意。
“嗯,给你做个新枕头,躺着舒服些。”
叶玄生将他轻轻扶起,一勺一勺地喂药。
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己经重复了千百遍。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叫叶玄生,一个……或许活得太久的人。
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具体年岁,只记得沧海几次变成桑田。
他行走于人间,见证王朝兴替,目睹天骄崛起与陨落,感受着身边一切鲜活之物最终归于尘土。
他似乎被时光遗忘,也被时光诅咒。
于是,“送葬”,成了他漫长生命中唯一恒常的仪式。
林知书,是他这一世,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故人”的朋友。
他们曾一起游学,一起在月下高歌,一起畅想过封侯拜相。
然后,叶玄生看着他娶妻,看着他中举,看着他中年丧妻,看着他缠绵病榻。
如今,要看着他死了。
“我……我昨夜梦见知月她娘了,”林知书喘了口气,眼神有些涣散,“她说……在那边等我。
还有……镇口那棵老槐树,我小时候就在下面读书,这一晃……”叶玄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这些琐碎的、关于一生的回忆,是行将就木者最后的财富。
“玄生啊,”林知书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道,“我走了,晓月……就拜托你了。
那丫头……性子倔……但心是好的……我知道。”
叶玄生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平稳而令人安心,“我会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护她一世安稳。”
这是他唯一能给的承诺。
一世。
林知书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渐渐浑浊,喃喃道:“真好……你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我们初见时的样子……”话音渐低,终不可闻。
抓住叶玄生的手,松开了。
叶玄生就那样坐着,许久未动。
首到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暗金色,他才缓缓抽出手,替林知书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不愿惊扰一场好梦。
他走到屋外,那个被他捡回来、如今己出落成大姑娘的林晓月,正红着眼眶,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叶叔……去吧,送你爹最后一程。”
叶玄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镇子西边的坟岗,又多了一座新坟。
葬礼很简单,叶玄生亲手操办的。
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几个旧友和邻居。
林晓月跪在坟前,烧着纸钱,火焰跳跃着,映着她年轻而悲伤的脸。
叶玄生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掠过那座新坟,也掠过失落在荒草间的无数旧冢。
那里,或许葬着他某一位“前世”的邻居,某一位短暂同行过的酒友,甚至……某一位他曾唤作“孩子”的人。
长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中,将心磨砺成一块温润而冰冷的玉。
夜色降临,送葬的人群散去。
林晓月也被邻居大婶搀扶了回去。
只有叶玄生还留在坟前。
他取出那块雕好的青冈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
那些古朴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夜色中流淌着微不可察的流光。
他将木块埋入坟茔旁的特定方位,与其他几处早己布下的、同样不起眼的“木楔”遥相呼应。
一座微型的 **安魂蕴灵阵** 悄然成型。
无声无息间,汇聚着稀薄的天地灵气,温和地滋养着这片土地,安抚着逝者的魂灵,也让新坟周围的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青翠欲滴。
这是他能为故人做的,最后一点事。
让他们安息之地,清静,祥和。
做完这一切,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凡尘世间清澈却遥远的星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嚣张的呼喝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从镇子入口的方向传来。
“里面的人听着!
黑风寨三当家路过,识相的,把钱财和粮食都交出来!”
叶玄生微微蹙眉,看向那片被火把映亮的喧嚣方向。
他本想在此地再多陪老友几日,看着林晓月情绪稳定下来。
看来,总有些事,不愿给人安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纹清晰,却仿佛蕴含着山川脉络。
也罢。
既然扰了亡者清静,那便……活动一下吧。
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镇口走去。
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脚下的大地,似乎随着他的步伐,发出了无声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