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溪畔醒转,身是何处来人
沉重如铁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交错粗糙的茅草屋顶。
几缕金黄色的阳光从缝隙间钻入,在屋内投下细长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中静谧地飞舞。
温暖、安宁,甚至带着一丝慵懒。
这与昏迷前那血月、杀机、冰冷河水的记忆碎片形成了极致而突兀的对比,让他一时之间怔住了,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死后的幻境。
他试着动了一下,全身立刻传来散架般的酸软和钝痛,尤其是头颅,依旧昏沉刺痛,但那种撕裂灵魂的剧痛己然减轻了不少。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发白、触感粗硬却干干净净的薄被。
身上令人作呕的血污和泥泞早己消失,换上了一套虽然粗糙、却异常清爽的灰色麻布短褂。
伤口处传来清涼之感,被仔细地敷上了草药。
转动僵硬的脖颈,他打量起这间屋子。
很小,很简陋。
土坯的墙壁,茅草的顶,屋内除了身下的床,仅有一张歪腿的木桌,两个充当凳子的树墩,一个巨大的陶土水缸,以及墙角堆放的一些农具和干柴。
一切都透着清贫,却也收拾得井井有条,透着一种踏实过日子的烟火气。
这是哪里?
“哎呀!
你……你醒啦?!”
一个清脆如山涧溪流、带着几分惊喜和怯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慕白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浅蓝色粗布衣裙的少女正端着一个陶碗站在门口,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一双眼睛极大,乌溜溜的,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脸上带着纯然的惊讶和关切。
她梳着一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胸前,额前有些许柔软的碎发,更添了几分邻家小妹般的娇憨。
“爹!
爹!
那位公子醒了!”
少女先是扭头朝外面脆生生地喊了两声,然后才快步走进来,将手里冒着热气的陶碗放在桌上,里面是黑乎乎的汤药。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声音轻快又带着小心:“你、你可算醒了!
你都昏睡三天了!
感觉怎么样?
还疼得厉害吗?”
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乡音,又快又急,却像一股温暖活泼的溪流,猝不及防地涌入李慕白那片冰冷空茫的心田,带来一丝真实的生气。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少女见状,恍然“啊”了一声,连忙转身跑到水缸边,舀了半碗清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碗沿凑到他唇边。
清冽的甘泉涌入喉咙,极大地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
“多…多谢姑娘。”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可怕,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间的疼痛,“是……是你救了我?”
“是我爹前日去山下溪边砍柴,发现你倒在芦苇丛里,就把你背回来了。”
少女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了几分,“喏,我爹来了。”
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无袖短褂、身材精干、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劈柴的斧头,额上带着汗珠。
见到李慕白醒来,他脸上立刻绽开朴实而宽慰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小哥醒了?
太好了!
老天爷保佑,可真吓坏我们了,你那一身伤……能活过来真是命大!”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李慕白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却被老汉快步上前轻轻按住。
“哎哎,使不得!
快躺着别动!”
柳老丈连连摆手,语气恳切,“你伤得重,筋骨都亏着呢,得好好将养些时日。
俺姓柳,是这白石村的樵夫,村里人都叫俺柳老丈。
这是俺闺女,叫依依。
小哥你怎么称呼?
是哪里人?
怎会受那么重的伤,倒在落星崖下的河滩上?”
李慕白……李慕白……听到问及姓名来历,他下意识地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
然而,除了这个名字,他的脑海依旧是一片空白,仿佛被浓雾彻底笼罩。
他用力去想,换来的只有头颅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茫然。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中是无法作伪的惶恐与无助。
“我……我不知道。”
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只知道好像叫李慕白……”柳老丈和柳依依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与同情的神色。
“啥?
都不记得了?
连自个儿从哪来,要到哪去,为啥受伤都不记得了?”
柳老丈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李慕白颓然地摇了摇头,苍白的面容因痛苦和无力而更显脆弱。
柳依依心肠软,见他这般模样,早己将那点怯意抛到脑后,连忙对父亲道:“爹,您别问了。
李公子刚醒,肯定难受得紧。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许是伤到了头。
咱们先让公子把药喝了,把身子养好最要紧。”
“哎,对,对!
是俺心急了。”
柳老丈一拍脑门,憨厚地笑了笑,“李公子,你且安心住下。
咱这白石村虽然偏了点,穷了点,但乡亲们都是老实人,安全得很。
你先把身子养好,别的以后再说。”
李慕白——此刻,这个名字终于有了归属——看着眼前这对善良朴实的父女,心中百感交集。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茫然无措、以及对这份萍水相逢却厚重温暖的恩情的感激,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暂时,似乎有了一个避风之所。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墙角那堆干柴旁,一把锈迹斑斑、刃口甚至有些残缺的柴刀,随意地靠在墙上。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
一种极其古怪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夹杂着一种深刻的疏离感,悄然涌上心头。
那明明只是一把农家最寻常不过的、用来劈柴砍树的钝刀。
可就在那一瞥之间,他恍惚觉得……那不该是一把柴刀。
而应该是……别的什么。
某种……更冰冷、更锐利、更致命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丝莫名的悸动。